他已经勉强能够克服战斗对内心的恐惧,但他迈不过自己心里那道坎。不论山匪还是倭寇,在陈沐心里到底算是自保,杀的是该杀之人,可这些不过抗税的矿工,别管缘由是什么都显然罪不至死!
护国之军应当以保护百姓为己任,而非欺辱杀戮百姓——到了这个时代,陈沐也不认为可以改弦更张。
人总要有自己的坚持,若坚持不得正确的事,与牲畜何异?
陈沐的话音落下,短暂沉默之后,矿工各个都没了主意,他们互相对视之后大多不由自主地朝身后望去。在这些皮肤黝黑,体格健壮却神情枯槁的矿工正中,人们簇拥着一个攥着短刀的布衣男人,三四十岁四肢强劲,但看上去不像大奸大恶之辈。何况大奸大恶之辈也不可能跑到这里开矿,从衣着上陈沐能看出来,这个神情激动的中年男人是个商贾。
“不能放税吏,放了税吏你们放铳怎么办?”男子抬起头看着陈沐,虽然距离较远但陈沐感觉他内心应当正举棋不定,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拱手指着绑在柱子上的税吏道:“草民山主杨帆,持票在此开炉凿矿,工不足五十、炉不过一座,年年纳银缴课不曾拒税。只因这税吏说若小民给他五两银子便可得票,却不料其收银后接连索钱,今日还带税官前来索税,小民哪里还有银钱来与他!”
说到后面,杨帆已激愤至极地吼了出来,随后鼻翼抽动两眼泛红,抿着嘴表情复杂地说道:“今日事已至此不可挽回,小民便杀此税吏自裁于此,只求军爷不要为难这些矿工兄弟,错在杨某一人,不怪他……”
陈沐听着这诀别词便知事情要坏,连忙打断道:“且慢,如今你还未酿成大错,补齐票银十两,税官也好交差,我等也不必难为你们。倘若你杀了税吏,不单你要死,你口口声声说的矿工兄弟,也大多会死。”
这种时候,怎么能救下税吏性命?
陈沐思索不出万全之策,却有弄险的胆魄,放下鸟铳,缓缓绕过山坡,单人朝山下矿工聚集处走去。
注:铁票是用来开官矿的,一年一销,一票十两。
砰砰!砰!
十余杆鸟铳一时俱发声势颇大,早是惊弓之鸟的矿工猛然回头,只见大股硝烟自林间山坡冒起,各个惊慌失措。待硝烟散去,就见山坡上顶盔掼甲背插认旗的将官抬起右手,身后一众旗军手持鸟铳动作整齐地将铅丸塞入铳口用通条压实,接着举起鸟铳瞄向他们。
在铳手身边,长弓手将羽箭扎在身前,持弓待发,枪矛刀牌军士林立,兵刃出鞘只待冲锋,气势着实骇人。
鸦雀无声。
被围困在半山腰的张永寿也被铳声激得浑身一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望向铳鸣传来的方向。他着实被矿工追打的狼狈吃到大亏,铁盔都不知丢到哪儿去,罩甲也被撕出好几个缺口,此时望到百十步外陈沐小旗的做派,直教他抬手狠狠锤在自己胸口。
“我怎么就没想到!”
他怎么就没想到,站到个矿工够不着的地儿呢!
张永寿吃得就是这么个大亏,整个冬天白元洁立功的事情在清远卫都传遍了,普通军户怎么想暂且不提,张永寿心里是羡慕地不得了。就在清远城外打一仗,收获真假倭首级十余,还立下城外驱逐倭寇的首功,这事谁不羡慕?
首功奇功,那就是五军都督府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功勋,只要腿脚跑得好,城外拒敌能给说成守城有功!
整个冬季张永寿都在懊悔,倘若他平时对清远峡百户所的军户勤加操练,还会发生与倭寇一触即溃的事儿吗?如果没发生,这升任副千户的人应该是他张永寿啊!
“这他娘就是运道,你们这些傻屌看白副千户,在清远城外跟倭寇见仗,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陈二郎现在都能当上总旗在那放铳鸣烟。”张永寿捶胸顿足,挥手叱骂扶着自己的亲信,“看看你们,在清远峡跟倭寇干一仗被打得丢盔曵旗一个个光知道他娘逃命,狗囊的的打完仗没捞到功勋还死了二十多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