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愁去(四)

娇养祸水 再枯荣 5097 字 2022-09-10

因此笑得十二分卖力,朝夫人小姐都行了礼,只在榻跟前杌凳上坐,“姑娘交代的活计,哪里敢耽误呀?若是下雨么,少不得在姑娘太太家,等太太赏口饭吃了。”

果然,奉承得元太太障袂嬉笑,“好个机灵人,我们家还会亏你碗饭吃不成?”说着,使丫头端了茶果来,指给她吃,“你往日在哪里做勾当呢?也常往我家走走,把外头的新鲜事,说来我听听。”

“哪有什么正经勾当,还不是姑娘奶奶们发善,赏我点差使。昨日往赵家去了,她们家奶奶请人小姑子念经,叫不齐六个,我去凑个数,我也不大识字,坐在那里白混口吃的。”

元太太笑问:“可是跑船运的赵家?”

“是嚜。”箫娘开了包袱,拿出绣鞋。

元太太摸摸鞋底子,“你这鞋底倒好,她爹成日在外东走西逛,稍薄的底子脚受不住。你比着这个,做一双皂靴来,料子你走时带去。”

箫娘应着,随口搭问:“老爷衙门里忙些什么呢?”

“不比泠官人,儒学里清净。他么,平日查私贩、人口,各处奔走,没个消停,从不肯轻易在家。”

箫娘闲说几句,倒与这元太太说得几分投缘。元太太一高兴,赏了料子并一些打赏。

这厢仍旧乘坐软轿归家,路上撩了帘子瞧,见许多差役押赶粮食,大约是县衙门收秋税的缘故,街市比往日芜杂些。

正是这个缘故,衙门里税收登记造册,忙得何盏焦头烂额。

又有消息,县令赵科已上奏辞官,等明年顺天府内阁批文下来,就要回乡养老,不大管衙内的事情了,把他们底下人愈发忙得不行。

下晌归家,便打后门去请了席泠来帮忙核对税册,两个人在书房说起赵科辞官之事。何盏埋头笑论,“赵大人老滑头了,眼瞧着今年是最后一遭以粮缴税,有些人趁这个时机,必要大捞一笔。他怕那些人捅出篓子,届时牵连了他,横竖也升不上去,不如辞官回乡,一身自在。”

席泠在下案,捧着账册瞟他一眼,乔做无意,“那些人……你这话,像是晓得是哪些人似的。”

日影西昃,阳光斜倾在书案上,何盏抬起头,笑脸与微尘同浮在光束里:

“咱们俩自□□好,我不瞒你。往年征税收粮食,不少人贪墨,官商勾结,粮食脱手出去,按利分成。你瞧应天府的仇通判,他老岳丈是南直隶礼部侍郎,过两年只怕就要调任京师六部,怎的他迟迟进不了南直隶六部?”

他吭吭笑两声,下巴挑一下席泠,“你想想,他要是升调了,底下弄钱这些事情,谁来盯着办?外人到底不如亲女婿放心呐。”

破窗射入的阳光熨帖着席泠半张脸,浓卷的睫毛细微颤地抖了下,眼却未抬,左右对看账册,“如此说来,赶在税策有变前,他们定要放手贪一笔?”

何盏架着眉点头,席泠稍垂眼皮,笑了下,“嘶……倘或查处了这些人,令尊高升,倒是个机会。”

何盏拈着一页纸,将翻未翻,望着他笑,“你说得不错,家父的意思,若他们不出手便罢,倘或出手,就密告南直隶户部。户部侍郎与仇通判岳父不大过得去,必定呈报京师,遣人彻查。”

说到此间,何盏眼色稍沉,暗磨牙根,“倒不为什么高升不高升的话,南京这班贪腐蛀虫,也该整治整治了!”

“要是查无实证呢?”

“查无实证……”何盏俯首,长吁一声,“那就算我何家运数已尽。给你说句交底的话,就算家父要明哲保身,我也要求个无愧于心。咱们自幼读书,是为着什么?不就为效忠朝廷,百姓安居?明瞧见那么大的亏空却坐视不理,枉受圣贤教诲!”

如今再说起这些忠君报国的抱负,席泠业已无情无绪,甚至感到几分疲惫。

他搁下账本望何盏,绮窗折进阳光,返照他眼中一点虚飘飘的钦佩,顷刻就沉入眸色深深的海底。

沉日跃兔,金乌相避,没几日秋莺啼花残,红叶亦衰减,暖风骤散,凉风乍紧了。

席泠仍穿两件单衣,箫娘瞧不过眼,点灯熬油地忙活四五日,为他裁了一套夹棉的中衣。

这厢举着衣裳在他肩头比一比,弯着眼笑,“外衣费时日,还差肩上两个补子没绣好,先裁夹棉的中衣你穿,裹在里头,也不觉冷。”

席泠瞥见她帐中搁着双男人的靴,软缎料子,针脚细致,还未收线,一下踏碎了他好些萦于腹中的话。

他盯着箫娘折返回床前的纤背弱腰,声音含沙发闷,“不必急着赶做它,我不冷,什么时候做好我什么时候再穿就是。”

“你不冷?”

透过她满头鸦髻,席泠仿佛能看见她的笑脸,翻着白眼,俏皮伶俐,“你此刻年轻,是不晓得冷,等年纪大了就晓得,那骨头缝里都细针扎似的疼,就是年轻时候不留心保暖作下的病!”

话音甫落,箫娘提着中衣的裤子转过来,见席泠的目光定在她身后的床铺上,她跟着看一眼,就瞧见那双黑靴。

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她把那没必要解说的非要表白表白,“那是给元家老爷做的,前些日往他家中去,他夫人见我鞋子做得还将就,就托我给她老爷做一双。”

席泠心里的酸稍稍烟消云散,笑了下,“哪个元家?”

“就是巡检司巡检元大老爷家呀,他小女与绿蟾是朋友。上回绿蟾生辰,我去陶家,在那里认得的。她托我往她家走动,送些绢子汗巾之类。谁知去了撞见太太,倒与这太太投缘,说了好些话。你别说,这元太太三十好几的人了,脸上倒瞧不见一条皱纹,真是显年轻!”

“原来是两县巡检元澜……”

“你认得?”

席泠莞尔摇首,“不认得,听说过。这元澜是上元江宁两县总巡检,手底下上千人,专管两县人口防查与商贩来往。”

说着,席泠将手搭在窗前那条椅背上,十个指头倏蜷倏放,像是思虑什么。

“噢……怪道这元家与陶家有往来呢,陶家跑买卖货运,总少不得与他打交道。”

箫娘随口附和,将那条裤子提到窗前,扒他的肩,“转过来。”旋即比到他腰上,把他两边腰一掐,“瞧瞧这腰合不合适,大些不妨,我还往上缝裤带子呢。”

蓦地把席泠掐得心猛跳两下,热气朝脖子涌,正巧叫衣襟遮住,一张脸仍是冷白的,垂眼盯着箫娘低伏的乌髻,血气躁动,却脉脉无话。

箫娘比了少顷,收了裤子,朱唇唼喋着叠衣裳,“蛮合身哩,回头缝上裤带子就给你穿。”

叠罢衣裳,又摸了条绢子朝他走近,垫着脚尖擦他额上细汗,“我儿,这样凉的天,怎的出汗呢?”

席泠瞧见她鬓上光溜溜的,只有条大红的布带子,与发丝勾勾缠缠,同挽头顶,便笑,“怎么不戴那件分心?”

“哪有见天戴的道理呀?”箫娘撇撇嘴,收了绢子,“你不懂,女人心思细着呢,我要是日日戴,叫那些闺秀小姐瞧见,一要说我眼皮子浅,得个金首饰,恨不得日日显摆;二也要说我没别的,只得那一件,这才天天戴在头上。”

“再买一件,翡翠的。”

箫娘一抬头,他的瞳孔似叶尖上的两滴露,亮晶晶的,好像往她的心湖里坠下来,溅起两圈小小涟漪。她便媚孜孜笑了,“还是我儿晓得孝敬我。”

送席泠出门后,箫娘低着脖子在窗户底下做活计,半日脖子酸,抬眼抚脖子,却见晴芳进来,说是绿蟾请她去一趟。箫娘只得丢了针线,跟着往陶家后门进去。

绣阁里晨光和软,绿蟾莺慵蝶懒地倚在书案,将一张写了字的粉笺提着笑看,看得出神,连箫娘进来也未听见。

“姑娘叫我什么吩咐?”

绿蟾乍惊,抬起脸,箫娘扶着案沿,纤腰微俯。她稍稍诧异,将纸笺折入信封,“说什么吩咐不吩咐的,你怎的客气起来?”

箫娘笑笑未答,绿蟾也不深究,将信并一张喷香的桃粉绢子递与她,朝屏风外头张望,放低了声音,“这帕子是我亲绣的,上回何小官人给我贺生辰,我还未还他的礼呢,托你转交给他。我屋里有我家商号新进的缎子,你拿一匹回去裁衣裳穿。谢谢你。”

“姑娘只管交给我。”箫娘接了信,与她闲说两句,辞回家去。

走时忘了栓院门,回去就见院内立着个身影,箫娘歪着脸在后头敲半晌,没认出是谁,吭吭轻咳两声,那人转过来,才认出是仇九晋跟前的小厮华筵。

那华筵笑嘻嘻迎到跟前,“我的姐姐,等你好半天,你哪里去了不在家。快,收拾收拾,与我出去,爷在旧花巷等你呢。”

旧花巷与乌衣巷比邻,倒是不远。箫娘提起柳眉将他照探照探,“往那里去做什么?”

“那里有处宅子,前几日我打听见的,爷去瞧呢,使我来请姐姐一道去瞧瞧好不好。”

箫娘把眼皮轻垂,树上正好栖着只寒鸦,在树杈上左右跳两脚,呱呱吸引着箫娘抬头。

就看见它扇着翅膀,抖落满天灰,扑腾腾飞离那枯枝败叶的杏树,往万里碧霄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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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李商隐《蹭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