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誓!”面对老爷子再一次的逼问,陆歧猛地直起身来,他举着手臂竖起三根手指,字字句句斩钉截铁地发誓:“警察找我就是因为这个,我……我对您,绝对没有任何的隐瞒,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否则我天打雷劈不得——”
“行啦,”老爷子打断他,把保养过的钢笔放回旁边的架子摆好,慢慢地渡步过去,在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陆歧眼前招招手,陆歧惊魂未定地轻轻搭着他干燥的指尖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他看着男人的反应,终于和气地笑了笑,“逗你的。我信你,毕竟,你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让我舍不得放弃的人。”
陆歧的心跟被筐在了一个十分狭小的铁丝网里似的,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窒息般的痛苦和死亡的威胁,他知道,老爷子所说的“放弃”,其实就是死。
每一个被他放弃的人,如今都已经是死人了……
虎毒还不食子,眼前这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子,表面看上去睿智平和与世无争似的,骨子里却是个比老虎不知毒了多少倍的恶魔。
陆歧自己心里很清楚,对恶魔说话的代价是什么,然而如今他走投无路了,外面警察在四处找他,他自己得力的手下大多已经形迹败露不能再用,而他知道的通关门路也已经被封死,除了到这里来与虎谋皮外,他着实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被警察抓到就是死,如果他能暂时骗过老爷子,把他弄到国外去,哪怕此后背着老爷子制毒贩毒的事情败露,到时候天高海阔,穆总也没办法再把他怎么样。
这是个打着如意算盘的赌博,他知道胜算很小,但是不得不孤注一掷。
扶他起来的时候,老爷子的手指沾上了一点陆歧指尖的汗渍,他顺手在陆歧的风衣领子上擦了一下,继而拍了拍陆歧的肩,“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出国去的。毕竟,兔死狐悲,我也不想你哪天落在警察手里,把我再供出去。”
“穆总……”
老爷子没再理他。他缓步走回桌前,抬手按了下桌角复古设计的银色传唤铃,片刻后,不知躲在这不起眼小院里什么地方的两名黑衣男子悄无声息地进门,站在陆歧左右,对老爷子弯腰行了个礼。
“你们先找个地方带老陆过去避避风头吧,等这阵子风声稍微过去一点,再把老陆送出去。”
两个男人一句废话都没有,低头称是,随即一左一右以“护送”的姿势,不由分说地把陆歧带出了书房。
看见这俩人进屋的时候陆歧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然而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晚了,为了博取老爷子更多的信任,他只能让自己感恩戴德地再三谢过老爷子,跟着他们从书房出来,看见早已等在书房门外的女子,发泄似的,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女子在目送陆歧下楼后,嘴角的冷笑不动声色地转变成了真如睡莲一般柔美的弧度,她缓步走进书房,拿过一旁的小茶壶,静静地给已经坐回椅子上的老人倒了杯茶——她像是已经跟老爷子相识很久了,提壶续水得心应手,跟老爷子独处的时候态度放松而熟稔,温润柔和似一湖秋水,没有半点方才陆歧站在这里时的胆战心惊,“您真打算救他吗?”
老爷子知道她指的人是陆歧。
她跟陆歧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从来到他身边的第一天开始,直到现在,她把对陆歧的仇恨和杀意表现得昭然若揭,没有一次试图掩藏。
老爷子轻呷了口红棕色的茶汤,没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场,对女子的态度倒是带了积分宠溺的和颜悦色,“你啊,到我身边来也有几年了,真是无时无刻不再想着让他死啊。”
女子嘴角的笑容缓缓收敛,她静静地看着他,眸光清澈坦荡,“他杀了我丈夫。”
老爷子强调,“那男的死时你们还没结婚。”
“那也是我爱的人。”女子倔强地反驳,“您知道我当年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来到您身边……穆总,您也知道我没剩下多少时间好活了,如果我死了陆歧还活着,我会死不瞑目的。”
女子声音柔柔的,像轻纱似的飘荡在空气里,又轻轻地钻进耳朵,哪怕说的话不太好听,动静却是让人很舒服的,她那么倔强,那么高傲,又那么柔软,那么脆弱……她站在那里,整个人身上天然的淡淡花香就像是染着血腥气的温柔乡里的味道,让人着迷,也让人沉溺。
“你啊,整天死啊活啊爱不爱的,没个正经话。”老爷子拿她没办法似的叹了口气,伸手一搂,让女子顺势坐在自己腿上,他胳膊环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另一只手抬起来戳了戳她饱满的脑门儿,“你也不稍微动点脑子想一想,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让陆歧跑出我视线之外呢?他既然来了,对我们来说,那我来掌控他的生死,总比他落在警察手里安全。看看吧,如果只是梁炎东那一件事,还动不了我的根本,那等着风声过了,把他送出去避一避也是可以的,毕竟这么多年,我用他实在是用顺手了。”
女人任他搂着,咬着嘴唇,“那如果刚才他对你发的誓是骗你的呢?”
“骗我啊?”老爷子冷酷地勾起一边的嘴角,却很宠溺地在女子头上揉了揉,“他连我也骗,那我只好送他去见你从前的男朋友,给你做人情了。”
“不,”女子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身后环住他的脖子,剪水似的眸子,透出的感情很缱绻,“我男朋友在天堂,而陆歧,他会下地狱的。”
………………
…………
陆歧被自己的上家安排人软禁起来的第三天,谭辉他们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举报信,信是直接投到他们分局报箱里的,书写字体都是在字帖上拓印出来的楷体字,送件人无从查起,但信件内容却十分劲爆——对方举报,城南的某个由山体防空洞改造的香蕉冷库,就警方正在全城秘密搜查的制毒窝点。
得到讯息的谭辉等人在经过粗略查验后于收信第二天联合市局警力迅速展开行动,东林市安定平和的外表下,警方和毒贩的角逐由此正式拉开帷幕,普通人看不见的地方,整座城市隐隐风声鹤唳。
在警方对制毒窝点展开突击围剿的同时,也是这一天,梁炎东的案子,终于在省高法,迎来了再审开庭的日子。
梁炎东的案子开庭,好巧不巧地和围剿制毒窝点撞在了同一天,一直想亲眼见见梁炎东在法庭上是什么样儿的任非无不遗憾地坐在队里的车上,翻出手机给梁炎东的律师发了个短信,没说别的,就俩字儿:加油。
这律师是梁炎东自己点名找的,据说是他以前律所的合伙人,任非就是帮着他把人给找着了,剩下的他和律师之间没有交集,不熟,也就没什么好多说的。
他们队里有规定,出这种任务的时候要关机,他短信发过去,正准备关机,想了想,觉得今天这行动危险系数是有点高的,也不知道哪根多愁善感的筋搭错了,他又打开微信给杨璐发了个消息:明天晚上一起吃饭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自从被他爸当面查过户口后,杨璐对他的态度有些疏远了,怕被拒绝,发完也没等他的暧昧期女神回复,赶紧就关了机。
谭辉从监狱出来就去了二院,秦文在警方的严密监控下,正在二院的特护病房接受治疗,他到医院的时候,病房里的人已经醒了,出乎意料的是除了安排过去看守的刑警,被任道远叫走的任非也在。
谭辉过去的时候,他正背对着走廊站在尽头的窗户边上,嘴里叼着跟烟,但是因为禁烟的规定,没有点。
他叼着滤嘴磨牙吮血似的使劲啄吧着烟丝的味道,直到他们队长把烟从他嘴里薅下来扔进垃圾桶。
谭辉一看他这一脸凶恶表情就知道这对父子又把“天伦”过成了“天劫”,他看任非瞅他一眼没吭声,就顺嘴八卦了一句,“住院的时候好歹能相安无事,这怎么刚出了院,就得面对面的再掐一架?”
任非想起任道远找他的来意,瞬间表情简直够写一本表情百科全书……
“我觉得我爸这人没救了,”任非实在是一肚子火没地方发,他掐着腰困兽似的原地转悠了两圈,肚子气的跟鼓风机似的,“我住院他不是见过杨璐了吗?诶后来杨璐再来看我,他俩也相安无事啊!你说老头儿有什么要问的问我行不行啊,我前脚出院,他今天竟然后脚就找到杨璐店里去了!诶队长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他去找人家姑娘了解女方家庭情况去了诶操!”
谭辉张着嘴呆若木鸡,实在想象不到,高高在上、无比理智严谨的任局,竟然也会胃了儿子的终身大事,做出这么极端的事。
他想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干干巴巴地接了句:“那他刚才来找你是……”
任非停下了原地转圈的脚步,翻了个白眼,“杨璐自己跟他说的,离过婚,他估计是没想到吧?这不就跟受刺激似的风风火火杀过来了。”
“老人嘛,杨璐离过婚,又大你那么多,任局想不通也是能理解的。”
“他不理解无所谓啊,反正我又不是跟他过日子。”
谭辉挑挑眉,“你不跟任局过日子,结婚房子总归还得任局给你买吧?他发表意见也没什么不对。”
“他那是发表意见吗?!美名其曰还说什么原本是觉得姑娘人不错,打算去了解了解没什么问题之后就定下来——他说他还挺意外杨璐是这种情况,”任非压着火说到后来简直气笑了,“再说,卖房也不用他,我自己有公积金。”
“你有公积金你有存款吗?公积金也不够你付首付。”
任非一口气儿差点没喘上来……谭辉他们见了他家老子得恭恭敬敬打立正,但偏偏敢跟任道远针锋相对的小任警官不敢跟他们队长犯横,“不是,队长,你要再这么说话,咱们可就要把天聊死了啊。”
谭辉安抚似的拍拍他肩膀,岔开了话题,“不是说秦文已经醒了吗?说什么没有?”
谭辉把任非安排过来负责审讯秦文,所以他跟老爷子不欢而散之后直接就过来了,但是受负面情绪影响,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进展,“我也刚过来没一会,这不一直在这儿冷静情绪了……”
“走吧,”谭辉跟病房门口的同事打了个招呼,“我们进去看望看望这位了不起的瘾君子。”
任非两步追上去,进门之前抢着问他,“梁炎东那边是个什么情况?说了什么没?”
“翻案的事情因为他手里有证据,任局又在后面推了一把,所以程序走的挺快,再审开庭的时间就定在下个月。至于其他的,待会儿回去车上我在跟你说。”
谭辉说着,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床上插着监控仪器的秦文脸色蜡黄,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眼神有些涣散,瞳孔跟对不上焦似的,等他俩走到床边了,才认出来他们是谁。
任非正好一肚子火没地方撒气,这会儿可是找到了炮灰,抱着双臂站在床头,当即就半阴不阳地嘲了一句,“秦先生,你可真让我们惊喜。结了婚还有钱吸毒,私房钱攒了不少吧?”
他本来以为秦文是不会配合的,没想到话刚起了个头儿,病床上的男人反倒像是完全放弃了抵抗似的,自动自发倒豆子似的全说了……
“不是我自己想吸的,是林启辰他们逼我的。”秦文慢慢转回头,他看着天花板,缓缓闭上眼睛,声音很慢,从心眼里透着一种连灵魂都疲惫万分的无力,“刚结婚没多久,他们找到我,要利用我控制思琪……我不同意,后来他们就给我打了这种毒品。”
谭辉和任非两个人交换了个眼神,病床上的秦文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颓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给我打的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最初第一次注射,一个月都没反应,大概过了一个半月,有一天我突然就不行了。后来我才知道,林启辰背后有个制毒贩毒的网络,这东西是他们新研制出来,还在试验阶段的新型毒品,潜伏期长,但一次成瘾,一旦沾上,终身都难以戒掉。”
谭辉问他:“你一直说的‘他们’到底都是谁?”
“我真不知道,”秦文说:“我只知道他们跟林启辰有密切接触,跟那个毒品网络也脱不开干系,但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也没有任何相关的信息,我说的都是真的。但如果你们能把他们挖出来,我可以指认。……但我有个条件。”
床头站着的两个刑警同时在心里说了一声:来了。
他们都猜到,秦文这种人,肯这么坦白的交代,就一定是有目的的。
谭辉:“你说。”
秦文:“等你们找到制毒窝点后,在我还能活着的剩余时间里,给我提供毒品注射。”
谭辉摇摇头,“我们会送你去戒毒所。”
“林启辰对我说这种东西戒不掉。”
谭辉对东林的戒毒所非常信任,“没有戒毒所戒不了的毒。”
“就算能戒,有什么意义?”秦文闭着眼睛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杀了我妻子,早晚要给她赔命的,你们是想让我在剩余不多的日子里都痛苦地在戒毒所度过?拜托,给点人道主义关怀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