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哪都没问题,为什么孩子就是昏睡不醒?
“身体的应激反应。他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一定是已经把身体透支干净了,身体各项机能苏醒恢复都需要时间,等身体自行调节好了,他该醒就醒了。再说,你看这体温不都已经开始往下降了么?”
医生如是说,任道远也只能忧心忡忡地又一次点头。
几乎一年365天不缺勤的任局罕见地一连请了两天假陪床守儿子,而任非一连四天朋友圈不更新微信没回复打电话没人接,反常的情况让跟他处于暧昧期的杨璐再也坐不住地找到了分局,在得知任非受伤昏迷不醒之后,二话没有,转头打了车,直接就到了二院。
于是任非暧昧期的疑似女友跟他这么多年也亲不起来的老爹,就在这种情况下,搁病房里毫无铺垫地见了面。
杨璐不是个形式主义的姑娘,她知道任非出事之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来陪他,并不会考虑应该买什么东西去堆在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的床头,摆着面子给谁看。
她活的非常真实,这是任非非常喜欢的地方。
可是真实是一回事,在病房跟暧昧期小男友的老爸第一次见面就两手空空,就是另一回事了……
万分尴尬之际,杨璐垂头避开自己一瞬间的错愕,不太好意思地抬手把长发往耳后掖了一下,对任道远礼貌地笑了一下,“……伯父好,我听说任非受伤了,就想过来看看他。”
她甚至没做自我介绍。
一句话里表达的要看望任非的意思非常直白大胆,可是她却没有跟任道远强调自己是以什么身份来看任非,甚至把自己当回事儿。
任道远从这话里听的出来女人要传达给他的某些玲珑而善意的信息,因此也勾勾嘴角,回了她个笑容,直接就问:“这几天任非手机偶尔就要响一次,我看都是一个号码——你就是他手机了那个‘女神’?”
杨璐的脸腾的一下子就红了
她这两天的确一直尝试联系任非,但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任非手机里她的备注是什么。
突然被家长用这种称呼问了一句,饶是她在七窍玲珑,脸皮儿上到底有些挂不住了……
她知道任道远说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可是面对“女神”,却怎么也点不下头……
尴尬之际,好在病床上两天没动静的任非救了他。
因为杨璐的突然到来,任道远和杨璐说话的时候注意力暂时都放在对方身上了,谁也没注意到任非手指动了动,而等他们意识到有动静的时候,昏睡了两天的男人突然木乃伊诈尸一样,“腾”地一下从病床上坐直了身体!
就像是睡梦中又遭受到了致命的重击,任非脸色难看得要命,疲惫虚弱中夹杂着难以言描的骇然和惊悚,他微微张着嘴,脸色还没有从昏睡的呆滞中调整过来,瞳孔却十分清明地紧缩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爸……”他声音发着抖,杨璐就站在他旁边,他却无暇顾及,“我手机呢?”
任道远被他霍然起身吓了一跳,管他什么手不手机,不由分说就要扶着他再躺下,“什么手机,别醒了就找事,大夫让你躺着别动,赶紧躺下!”
“不是你赶紧把手机给我,我有正事儿!”任非挣了他爸一下,情急之中一把拔掉了手指上夹着的血压器,说话嘶哑的嗓子几乎是吼出来的,“人命关天你快点给我!”
任道远看他这样子,反应过来这的确不是睡得发了癔症,从旁边桌子的抽屉里把手机给他,刚一拿出来,立刻就被任非抢了过去——
因为着急,连电话本都不翻了,凭着记忆直接按号码给谭辉拨了过去。
“——喂?”任非声音紧绷,他的指尖发着抖,尾音也发着抖,“老大,季思琪呢?你们有把她保护起来吗?!”
一瞬的沉默,谭辉听上与有点怪异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来,“……有。”
任非的嘴唇没有血色,他听着这动静,心里那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几乎就要跟睡梦中电光火石间的直觉撞在一起,碰出让人心悸的电光来,他忍着胸腔脾胃的疼痛,像个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溺水者一样,神经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跟对方确认,“……她没事吧?”
比刚才更长的沉默过去,谭辉语气中藏着无数任非一时之间理解不了的东西,对他说——
“她死了。就在一分钟之前……就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死在我眼前……”
回程航班没有经停,转机班次是任非自己选的,能跟他这个航班时间匹配到一块儿的,最短中间间隔也三个小时,他从到达口出来又上楼,随便找了个离他距离最近的带休息室的茶餐厅,进门就说让服务员给随便上个套餐,一头就朝着双人沙发倒了下去。
他发烧了。
身体的应激反应丝丝缕缕地抽走他所剩无多的体力精力,他咳嗽的越来越厉害,觉得自己快透支了,他应该吃点东西喝点水补充下体力,但是不知道胃部受伤情况的现状却让他不敢贸然进食。
点了套餐也就是为了找个地方能趟会儿,服务生把饭菜端上来他一口没碰,调了个闹铃,在沙发上趟到快要登机,他才晃晃荡荡地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又抓了抓头发,强行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看上去只是跟女朋友娘家打架受了点皮外伤的失恋青年,拖着仿佛踩在棉花上的脚步又过了一次安检。
再爬上飞机,这一次却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撑到飞机落在东林机场……
到了后来,他连昏睡也睡不着了,胃绞着劲儿疼的简直不堪忍受,偏偏还咳嗽不止,咳嗽震的整个胸腔都被掏空了似的带出回声,冷汗沿着鬓角流下来落进衣领里,很快背心胸前的那一片都被汗打湿了……
他也不知道飞机到底飞了多久,时间在强烈的痛楚面前化成了沧海桑田那样漫长的世纪,最后的最后任非实在咳的受不了了,拜托旁边的人帮他叫空乘给倒了杯温水。
然而这一喝却不得了,他小口小口地抿着咽下去,没隔多一会儿,竟然生生呛出一口血来……
旁边帮他要水的大叔见状也吓得喊了一声,他不想引起太多主意,勉强摆手,大叔却不听他的,惊慌地又把空乘叫回来,午夜航班因他而起的骚乱中,任非咬着牙弯腰把地上夹在两条小腿中间的背包拎起来,背在身前两手扣着,怕再出状况,他用尽一切自己知道的方法死撑着保持清醒,从来都不知道穷途末路上的自己竟然可以这么狼狈。
飞机着陆,瞬间的耳鸣,周围影影绰绰,任非已经不太能分辨这些人都是谁,自己又在哪,只是唯一清醒的那么一丝意识在一群人的嘈杂中分辨出来有人说落地了让他再挺一挺,说医疗队马上就来,任非死命地眨了几下眼睛对上了焦,一手依然固执地抓着他的背包,一手从裤兜里摸出来手机,开机,找到谭辉的电话,胡乱地塞到了一个空乘手上,“……不要你们医疗队……给这个号码打电话,他在外面等着接我呢。”
空乘就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状态跟快要死了似的,竟然还敢说出拒不就医的话,然而并没有人理一个意识不清醒的重病患的要求,几个人合力把他抬到医疗组的担架上,那个被他“托付”的空乘拿着他手机呢,也跟着医疗组一路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按任非说的,拨通了谭辉的电话……
任非那时候其实已经顾不上空乘对着电话说什么了,但是当空乘按照谭辉的意思把手机贴他耳朵上的时候,他却听清了谭辉声音,稳若磐石,铿锵有力,“我们都在外面,你放心,出不了岔子,这就来接你。”
他们队长那最近总是在咆哮的声音沉定可靠,值得信任,任非听完连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死撑着的最后一点清醒因为队友的到来而松懈,他脑袋一偏,无声无息地彻底晕了过去。
………………
…………
凌晨两三点通常是人睡眠最深的时间段,熟睡之中被手机震动吵醒,这对在公安系统任职多年的任道远来说已经是习以为然的家常便饭。
但是今天当他把电话接起来,沉默中听对方把话说完,十多年来第一次有点恍惚,觉得对方是不是打错了电话。
他们竟然在电话里跟他说,他儿子受伤昏迷,现在正躺在120急救车里被送往东林二院。
市局的大boss多年来应对全市安保各种突发状况,定力惊人临危不惊,但是听见这话,他第一个反应是要训斥对方“胡说八道”。
但是“胡说八道”这个人他认识,他私人手机都有这人的来电显示——是杨盛韬,任非所在昌榕分局的老局长。
老杨跟他说,他儿子受伤昏迷。
任非。
好好的孩子,最近东林没有大事发生,怎么大半夜突然就受伤昏迷地被送上急救了?!
任道远自己在市局这个位置,这些年来针对他的各种突发情况层出不穷,他自己如今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连眉毛都懒得挑一下,但是听见任非出了事儿,老局长向来严肃到甚少有什么表情的脸上,脸色立刻就变了。
转瞬的茫然,更多的焦急、慌张和不安,就像任何一个老人听见自家孩子吃了亏受了伤一样,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套上外裤拎起衬衫就往外跑,把车开出来的时候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甚至还在系衬衫的扣子。
他的手指是抖的,控制不住,一阵没来由的心悸让他心头乱成一团,往医院开的时候,在这座他从小长大的城市,他甚至开错了路。
——似乎没有什么能击垮的任局此刻的确是害怕了。
本来以为时间可以抹平当初妻子骤然离世的惊悸和痛苦,然而当他接到电话,得知儿子生命受到威胁的这一刻他才明白,多少年在伤口外面拼命隆起的那个防护罩实在太薄弱了,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外界稍有动荡,它就会立刻崩塌。
任道远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在检查室里做胃肠检查,任非脑袋上的两个领导——昌榕分局局长杨盛韬和刑侦支队长谭辉都在,还有几个也守在门外,任道远叫不出名字,但知道都是任非的同事。
粗粗一眼看过去,每个人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