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也不能瞒着丈夫了。
所以她带着噩耗,找医生开了病情证明,申请了监狱的特批,在非家属会见的日子,跟代乐山坐在会见楼二楼的宽管犯人会见室里,面对面地把闺女的情况告诉了他。
——那个时候,因为孩子的病情而申请特批的会见还非常顺利。所以当她再次用同样的理由跟代乐山见面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涕泪纵横的丈夫会说,回家探视的申请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了。
孩子很坚强,也许是为了撑着最后一口气再见爸爸一面,两个星期以来,她三次从死亡的红线上被抢救了回来,最怕打针的她靠着氧气机和每天从早扎到晚各类药品营养液勉强跟尽在致辞的死亡抗争着,已经这么迫在眉睫的关头了,准许在押犯人回家探视病危亲属这是有明文规定的,监狱怎么就不批呢?
因为没人理,所以面对时间越来越少的孩子,夫妇俩完全慌了。慌乱之下,代乐山辗转难眠,他在每个不能成眠的夜里一遍遍的回忆着自己跟闺女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好巧不巧地,他想到了曾经陪女儿看过的那个故事——
是从代糖糖的一本名叫《世界推理小说大全》的盗版书里看到的,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么故事的名字,叫《逃出十三号牢房》。
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怎么从守卫森严的牢房逃出去?
故事里面,主人公用了硝酸、棉线、布片、钱和老鼠。
最重要的是,需要单人独处的监仓,并且里面得有一根能通往外界的、干燥的排水管。
把写好字的布片妥当地绑好,逮一只老鼠,把绑好的布片和足够长的线缠在老鼠身上,把老鼠放在废弃管道入口,老鼠受惊必然会选择一条能逃出去的路,这样会把线带到监狱外面的管道另一端。然后等有人看见,用钱诱导得到布片的人按照上面的地址去帮他找外援以获得更多的酬劳,接着外援按照他的要求,将硝酸绑在绳子的另一端,让他拽进监仓,以此得到硝酸腐蚀钢管。掰弯钢管,从窗户钻出去,然后再把钢管钣直,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去。第二天,好整以暇地出现在典狱长的晚餐桌上。
——也许某些细节,在这所监狱里完全可以复制。
束手无策的焦急之下,代乐山就决定铤而走险。
但是他比故事的主人公有更多的便利条件。他岳父是个老管工,好巧不巧,就参与过许多年前东林监狱的管道铺建。他记得老丈人以前就当个槽吐过,当年监狱临河最近的那排监舍,为了省事儿省钱省材料,生活废水的排放口都开在了后面的河道里。
有了这个主意,代乐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熬过了几天,终于迎来了规定内的每个月一次的家属会见机会。
他坐在会见楼的二楼,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自己的妻子。彼时糖糖妈也已经是头脑完全不清醒的状态,她豁出去了,连劝都没劝,就跟代乐山一起犯了罪。
家属会见日过去没几天,糖糖妈往监狱给丈夫送了些吃食用品和内衣裤。外面的东西要带到里面去,首先是要过检的。糖糖妈知道,所以她没敢在里面夹私放违禁品。而是小心翼翼的,买了个黑背心,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边,把非常细的麻线按着背心包边小心翼翼地埋进去,来来回回走了数圈之后,又按照原来的针脚,一针一线地把包边缝了回去。为了不被发现,她做好这些之后,又把背心下水洗了一遍。
那麻线就是这么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进去的。
有了线,其他就很好办了。
只要想个办法,能让狱警把自己关进那片儿管道跟河道相连通的监室,就可以了。
起初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一出儿究竟有没有胜算。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没办法中想得勉强一试,碰碰运气的办法而已。
但是没想到事情竟然出乎意料的进展得很顺利。仿佛是老天爷故意捉弄人的游戏,在极度的绝望之中,偏又留了一道让人忍不住想要抓住、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手的微弱的光。
按代乐山妻子的供词,代乐山是怎么做到的,她并不知道。她就是按照代乐山的吩咐,一个星期后,晚上请爸妈去帮忙看护孩子,在凌晨的1到2点之间,按照她父亲凭着记忆话的图纸,带着一瓶装好的硝酸,准时河道上的排水口等老鼠。
因为当年那一片监室所有的生活废水都是从这个排水口流入河中的,所以排水口较大,她怕一不小心那只救命的老鼠从眼前跑了,所以那些日子她站在排水管前面守株待兔,连眼睛也不敢眨地瞪着。
直到一个星期前。
她抓住了那只救命的老鼠,被毒蚊子钉满大脓包的手因为紧张而剧烈颤抖着,却又充满希望地,将那瓶硝酸牢牢绑在了从老鼠身上摘下来的绳子上。
然后,那瓶硝酸真的就这么被代乐山拽进了监仓。
后面代乐山都发生了什么,她就完全不知道了。
不知道监狱里面出了什么事,哪怕她拿着糖糖又一次的病危通知去求特批求见面,也再没有获得批准。
再有消息,是被通知,丈夫死在了狱中。
最后一次监狱例行的家属会见日,是她跟代乐山此生见的最后一面。
越狱。
为什么?
代乐山跟那些判了无期没什么盼头的狱友们不一样。他一共只判了八年,好好表现申请减刑,甚至用不上八年就能出去。他为什么要冒着被狱警“点射”的危险,在刑期接近一半的时候,才开始计划筹谋,非出去不可呢?
代乐山的媳妇儿是个有些市井气的女人。她个子不高,晒得黝黑的脸上挂着不少日积月累下来的晒斑,手上皮肤粗糙得带着皲裂纹,眼睛倒是有神的很,不说话的时候,浑浊的眸子提溜乱转,带动着眼周遍布的细纹开开合合。
——她刚40岁,但看起来已经非常苍老了。
岁月在她脸上毫不留情地刻下深刻的痕迹,让这个新寡看起来更加憔悴。
“我丈夫已经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问询室里,她头发杂乱无章地绑着,保持着刚被警方从亡夫身上拽起来时的模样。散乱的碎发让女人看起来更加狼狈,甚至有几根发梢粘在了嘴角。但她对此毫无知觉,甚至就连的路上那双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小诡计的眼神也消失了。她坐在阴暗的房间里,并不怎么害怕。没等警方发问,她已经先开了口,语气竟然是质问的。那双浑浊的、呆滞的眸子看向警方的时候,甚至有种非常讽刺的怨念从当中透出来。
跟石昊文搭档准备做笔记的任非迎上这眼神,仿佛被生生刺了一下,让他即将落下的笔停顿在原地。
“他越狱,有罪,罪该万死……他现在已经被你们杀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再逼死我们娘俩吗?”女人恍恍惚惚地说着,忽然就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仿佛是找到了一个困惑已久的答案,终于顿悟了一般,笑的眼泪都顺着苍老的脸颊落了下来,“也对。你们这些人,不是一向不给人留活路的吗?”
她再开口的时候,刚说到“越狱”任非和石昊文心里就顿时“咯噔”一声,等她把话全说完,在场两个刑警心中一惊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她根本就没打算隐瞒。
她以为代乐山是在越狱过程中被狱方发现杀掉的。那么,至少可以有两件事能从这段话里得到证实:
代乐山的确是越狱。监室里蹊跷的死老鼠、麻线、空药瓶,和窗户上遭到硝酸严重腐蚀的钢条,都是代乐山自己的杰作。
代乐山的妻子是他越狱的同谋。
这女人一定知道代乐山企图越狱的整个过程,但是她不知道,代乐山不是死在狱警“执行公务”上,而是被未知的凶手杀害的。
任非是不能忍受被人误会的。他听完就要开口跟女人解释她丈夫的死因,但刚一张口,转念却又住嘴了。
他旁边,石昊文作为根正苗红的严肃刑警,绷着脸刚要对女人阐明立场,却被任非一把摁住了手背。
石昊文不明所以地拧着眉毛转头,一时间实在拎不清旁边这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就会抽风一次的少爷又打了什么主意,但是任非却没有看他。只小幅度地微微摇了下头,话却是对代乐山的妻子说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老老实实把你们暗度陈仓的那些事儿都交代出来吧。也省的我们彼此磨,费心费神。——坦白从宽原则还是有效的,你老实认罪,我们争取给你宽大处理。”
任非说着,干脆随手下笔。仿佛真的问询室里外表严肃正经的伪装,环抱着双臂,长腿在地上撑了一把,借力把椅子往后一推,在凳子腿划拉着水泥地蹭出令人牙酸的动静中,他成了个舒展着双腿,瘫坐在椅子上的姿势。
转眼间,把只想吃饭不愿干活儿的社会渣滓样儿演了个淋漓尽致。
“谁稀罕你们的宽大处理?你们直接判我死刑吧!”仿佛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原本失魂落魄的女人像是一下子活了过来,她狠狠地瞪着任非,装满敌意和仇恨的脸僵硬着,如同就要磨牙吮血一般:“老代已经在前面等着了,反正活着没个团聚,都死了在黄泉下求个团圆,也算是圆满!”
“你是一心准备给亡夫殉葬啦?那我倒是无所谓。就是你们那闺女挺倒霉的,小小年纪就没了双亲,亲人不愿意接手,就只能放到孤儿院去了。”任非一脸怠慢的表情,他眼皮儿微微向上撩着,嘴角微微翘起,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轻漫菲薄和高高在上。
其实真要论起装官僚打官腔,别说是这么多年一直升不上去的谭队,任非甚至比他们老局长都不遑多让。因为不管他承不承认,某些东西,就是被他那当局长的爹养了这么多年,从骨子里浸出来的。未必时时刻刻都挂在表面,但真要用的时候,甚至不需要什么准备,信手拈来就能本色出演。
果然,眼前的女人一看他这个样子,再听完他这事不关己的话,整个人都炸了。如果不是前面有张桌子挡着,任非简直毫不怀疑这女人肯定立刻就要一跃而起上来挠他两把解恨了,“你少拿糖糖的情况来压我!就因为她有病——就因为她快要活不成了,你们就等着看笑话是不是?你们故意不让老代出监探病去看看女儿,你们故意等着看好戏是不是?你们……你们还是人吗?啊?别人的痛苦,能让你们觉得那么高兴吗?你们都没有妻儿,都没有心吗?!!”
说道最后,苍老憔悴的女人已经声泪俱下,她泄愤一般狠狠拍着面前那张小桌子,空洞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却振聋发聩一般,轰得任非和石昊文同时僵在了原地。
石昊文梗着脖子回头僵硬地看了还瘫在椅子上的搭档一眼。
任非张张嘴,一时间,这不务正业的“瘫相儿”有点维持不下去了……
恰巧这时他手机震了一下,为了缓神儿,他松开了环抱双臂此刻有点僵硬的手,摸出手机扫了一眼。没想到,竟然是一条及时雨一样的消息。
刑侦队办公室的微信群里,出去调查代乐山家庭情况的李晓野发了条简短的文字回来:
半年前代乐山的女儿代糖糖被检查出脑瘤,恶性的。一个半月前代乐山提出回家探视申请,狱方没批。
过了几秒,又一条信息进来,还是李晓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