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失去独生子,案情未明,调查阶段他儿子躺在法医的解剖室里,就连入土为安都是奢望。老人痛苦哀愁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睁大眼睛朝人看去的时候,眸子里浑浊的那层黄色的膜下面,红血丝显得非常凄厉,再加上他常年身居高位,这一眼扫过来,普通人可能当即就会被他骇住。
可是谭辉这种长相气质都跟亡命之徒异曲同工的刑侦队长不在乎,他甚至在老人看过来的时候,用一种更加冷冽,更加形若有质的逼人目光,回视过去。
良久之后,穆雪松终于长叹一气,松了口。
“因为家父住院不久,有人曾带着告诉家父,说雪刚非他亲生。”
一石激起千层浪,谭辉张张嘴,瞬间觉得自己好像一不小心穿进了某个豪门宅斗的小说里。
没等谭辉接话,穆雪松深吸口气,便继续说道:“家父听完派人偷偷取了雪刚的头发跟自己的做亲子鉴定……没想到,结果竟然真如那人所说,雪刚……不是我们穆家的血脉。”
平白给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男人养了快二十年的孩子,穆老爷子这辈子大概没这么窝囊过,原本只是老年心脏病住的院,没想到拿到鉴定结果那天,竟生生喷出一口血来,从此再没从病床上下来过。
他也许恨急了欺骗他的人,因此越发不能忍受这个人给他留下的另一个孩子。
所以他活着的时候把穆雪刚逐出了家门,死了也不肯跟昔年恩爱的妻子合葬……
“但是这件事,雪刚到现在都是不知道的。”穆彦他爸说:“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他。当年的事,对他来说已经够残忍了,何苦把这么耻辱的事情再推给他。不说,至少他还知道自己是姓穆,还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我说了,他就真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所以,也请谭警官你替我继续保守这个秘密。”
谭辉怎么也没想到他来家访,访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段豪门秘辛,他有点尴尬,风中凌乱地搓搓脸,但脑袋还是清醒的,也许是职业敏感,他下意识地追问刚才被穆雪松含糊其辞的地方:“当时向穆老爷子告密的那个人是谁?”
没想到的是,连家族丑事都能对谭辉知无不言的穆雪松,这次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跟穆彦的死挂不上干系,又是我穆家的家事……谭警官,就不要再追问了吧。”
理由合情合理,谭队长原本也只是追着一问,现下没道理咬着不放。所以他言归正传,“穆雪刚恨你们穆家。”
他用着疑问的语气,说了一个肯定的句式。
说到这里,穆彦他爸又恢复成了那种因为想要找出真凶,而十分配合的态度,“恨。”他肯定地点了下头,但是还没等谭辉再说什么,他又用那种非常笃定的语气,沉重却又镇定地补充道:“但就算他有明显的作案动机,我也会不相信穆彦他杀的。”
“理由。”
“理由是当年他孩子气的那句泄愤。”年迈的老企业家说到这里似乎觉得很痛苦,他闭上浑浊的眼睛,又一次叹气,然后睁开,那双眼睛此刻看起来涩涩的,仿佛眼泪都已经流干了,“当年他说,有一天要找到证据,要你们全家都栽在他手里……当年我没当回事儿,可是在穆彦……做了那件事之后,他主动约我见了一面。当时他只跟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说的是天谴报应。第二句跟我说的是——总有一天,我也会像穆彦一样,形迹败露,锒铛入狱,受他摆布。”
在囚服上发现的破损,也许会成为这桩无头公案的一个重要线索。
凶手把昏迷的穆彦拖走的过程中,囚服留下破损,证明凶手在精神紧绷之际无暇他顾,而人在极度紧张的专注一件事情的情况下,往往留意到细枝末节的可能性不大。
否则的话,如果凶手注意到这个细节,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这套囚服,背后的刮痕应该被处理过了才对。
但是没有。
那块破损既然这么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众人眼前,那么基本可以肯定,在过程中被挂掉的那块三角形的布,一定还留在凶手对穆彦进行拖拽的现场。
如果找到了,对目前的案情来说,会起到很大的进展。
但十五监区是个大监区,能造成拖拽挂伤的可疑钝物多如牛毛,要找那么一块小手指盖那么小的碎布,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
谭辉靠在椅背上脑袋向后仰,片刻之后,他直起身来,吸了口气,“还是得去找。多派些人手过去。实在不行,我跟杨局申请,向市局那边借调些人力过来。”
话是这么说,但不到万不得已,谭辉他们这伙人,谁都不愿意跟市局张嘴。
这是他们辖区中分内的工作,也是他们自己的战斗,是跟责任、义务与信仰、荣耀紧紧相连的骄傲。
“我明天带人过去摸排。”乔巍刚才一直在做记录,这会儿放下笔抬起头,他唇角紧绷,脸上岁月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眼底隐藏着熬夜后留下的疲惫,但是双目炯炯,说话的时候,仿佛那已经被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即将忍无可忍的喷薄而出,“——哪怕掘地三尺,也得把那块地给挖出来。”
谭辉点点头,“另外去调查穆彦失踪现场的那组也有消息传回来,关于死者失踪时间,从穆彦进去到发现他失踪,这之间大概有十分钟,期间管教守在厕所门外,因为这个厕所在办公区,所以周围没有监控,据管教所说,直到发现穆彦失踪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另外,厕所里面也没有找到有价值的证据。”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半晌后,胡雪莉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叠资料递给谭辉,“另外,任非在染池边上发现的血迹经化验,是穆彦的。你们说的钱禄,尸体已经火化,我看二院提供的尸检报告和照片,没有发现异常。”
意料之中的答案,没有人就此提出什么。谭辉把资料翻了一遍,从被他铺得乱七八糟的a4纸中抬起头来,“二班那个代乐山,你们去了解情况没有?”
“问过了。”石昊文说:“这老小子也够可怜的。本来让穆彦给打了,又因为散播谣言被关禁闭,禁闭快出来了,结果穆彦的囚服扔他床上了……监狱那边拿不准他在这案子里有没有扮演什么角色,怕他会牢号再闹出什么事情,但人长期在禁闭室关着也不是办法,所以监区长拍板,把他隔离,给暂时关到死囚监仓去了。狱警把他带过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禁闭加死囚室给吓的,还是被他自己危言耸听给吓的,总之整个人精神恍惚的。据他自己交代,他是犯故意伤人罪进来的,入狱前是个算命的。这人嘴皮子功夫溜的很,我和任非俩人轮番轰炸,他竟然始终把那个没头没尾的梦咬得死死的。”
谭辉咂咂嘴,他有点想烟,但是看看不远处泠然而坐的胡女王,想想还是忍住了,“你说那个‘女鬼索命强奸犯’的梦?”
“是。十五监区都知道他是算命的,有名儿的很。本来当中断言就已经让人半信半疑了,结果没一会儿穆彦就死了——这简直是给他那个梦做证明一样。”石昊文皱着眉,他回忆着审讯室里跟那个半大老头儿的交锋,想起对方疲惫心悸却还要堆着谄媚的一张脸,滚刀肉似的跟着刀锋打太极的样子,又把眉毛皱紧了,“但是做梦这个东西,随他怎么说,根本无从查证。后来我们问了二班的管教——就那个叫关洋的,出事后他搜查过代乐山的东西,没有发现疑点。”
提到关洋,任非就想起来昨天带回来的那几个狱警管教,“老大,你跟那个穆副的架打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