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酒意

谋断九州 冰临神下 3958 字 8个月前

欢颜摇下头,“不若巴蜀私酿,香气不出闾里,外人一入便醉。”

巴蜀益州四塞险固,得之者可坐山观中原虎斗。

已经无水可品,楼础仍道:“我还品出洛阳宫酒的薄幸,醉时引人入仙境,醒时身空、心空,一无所余。”

欢颜杯中还剩一点茶水,她没喝,意兴风发,已无需以茶代酒,“更像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初尝甜而不烈,不知不觉间已是酩酊大醉,胡言乱语,我在皇太后宫里尝过。”

关于泄密者,欢颜也猜出十之六七。

楼础叹道:“陛下这时候大概已经猜到端倪,正在查实。”

“然后呢?陛下总不至于……”

“不会,陛下重名,心中再多愤怒,断不肯背负不孝之名。何况还有转机,楼家、皇甫家嫌隙已深,势同水火,陛下再轻推一把,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然后就会轮到其他各家。”

“陛下声称会留几家,给他们罢官归第、颐养天年的机会,至于令尊……”

“别说这些,陛下的许诺与威胁并无两样,许诺越重,期望越大,期望越大,责之越深……古人说‘伴君如伴虎’,陛下则是天下至猛之虎。出宫之后,我会力劝父王辞官。”

“我原以为劝说很容易,只要将道理摆出来,对方自然赞同。经过这些天的事情我才明白,劝人之难,难于移山。我能看出危险,因为我不在其中,不受其利,一旦得权得势,或许也跟别人一样,无论理由多明显、危险多急迫,都舍不得放手。”

欢颜低头不语,过一会道:“先有可劝之人,才有劝说之辞,但夫子‘知其不可而为之’,身为女儿,我不能知而不说,更不能眼看着父王掉入井中。”

楼础又何尝不是如此,“可劝之人天下少有,非得是……有名有实之人。”楼础想用名实之学做番解释,话到嘴边才发现没那么简单,只能说出模棱两可的“有名有实”四字。

“你很喜欢名实之学?”欢颜笑问道。

“少年从学,师从名实大家,刚刚窥到些门道。”

欢颜好奇,暂时抛掉烦心事,与楼础一问一答,讲说名实之学。

“名实之学与正统学问有重合之处,更有明显不同,比较……比较直白。”

楼础轻轻一拍桌案,“正是如此,正统学问教你做最好的人、应该成为的人,名实之问不求最好、不问应该,只要循名责实,这个‘实’就是直白。”

“好,那你直白地说,我是什么名?什么实?”

楼础微微一愣,“你……循名责实不是这样用的,非得听其言、观其行,大事之后方有论断,看貌论人的是相术。”

欢颜微笑道:“怪不得名实之学没有显闻于世,说起简单,做起来太难。”

两人忽然无话可说,默默而坐,半晌之后,楼础问道:“我一直想问,宗室子弟的名字里为什么都有一个‘释’字?”

“你知道我的名字?”欢颜是郡主称号,她另有名字。

楼础摇头,“想必也有一个‘释’字吧。”

“嗯,其实原来没有这个字,陛下登基之后,为显示孝心,给皇太后修建大量寺庙,皇太后好佛,天下皆知。一开始只是个别人加个‘释’字,后来所有人都加上,不论辈分。”

“原来如此。”

“你自称心怀天下,却连这点事情都不知道?”

“我的朋友不多,无处打听。”

“我算是你的朋友?”

“你愿意当反贼的朋友?”

“反贼自有公论,朋友乃是私交。十七公子若是时运不济,我每年必为你洒酒祭奠,你若有灵,听到‘不喝酒的张释蝉’几个字,就知道是我了。”

欢颜说到死,楼础却不在意,“哪个蝉?”

“并非参禅之禅,夏日鸣蝉之蝉,母亲生我时,被外面的蝉叫得心烦意乱,说我是蝉虫转世,专门来烦她的,所以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然后呢?你烦到王妃了?”

欢颜耸下肩,“或许是吧,在这次回京之前,我好几年没见过母亲了。”

两人时喜时悲,时而高亢时而低沉,莫名地都有几分醉意。

时间飞逝,外面忽然已是黄昏,一名宦者在门口道:“郡主,太后招见,请随我来。”

欢颜向楼础眨下眼睛,心照不宣,这是皇帝要见她,一是打听楼础说过什么,二是检验郡主是否忠心。

楼础起身拱手相送,看她走到门口,大声道:“承蒙洒酒之意,我若得侥幸,而郡主蒙尘——你既戒酒,喜欢别的什么?”

欢颜头也不回地说:“半杯凉茶,一声十七公子,足矣。”

欢颜刚走出去,邵君倩迈步进来,笑道:“楼公子无恙?”

“还好,就是肚子有点饿。”楼础跟此人没什么话可说。

“宫里尽是见风使舵之人,见楼公子失宠,连起码的饮食也不管了。”

“也有恰逢好风,却不敢转舵之人。”楼础淡淡道。

“呵呵,当时孤立无援,怎见得是好风?不过,还是感谢楼公子不言之恩。”

“不必,我的话只会让皇帝认为是离间计,于你无伤,于我无益。”

“常人落水,往往乱抓,楼公子宁可自沉,我很感激。”

“嘿。陛下找到泄密者了?”

“嗯,妇人误事,此话果然没错。”

“愿闻其详。”

“楼公子不知?”

“猜得大概。”

皇帝曾打赌说会尽快找出泄密者,邵君倩此来,就是要向楼础宣布此事,以彰显皇帝之智,于是道:“问题出在济北王身上,他是陛下亲弟,掌管皇宫宿卫,有些事情陛下不得不向他透露,好让他有个准备,以防万一。济北王嘴不够严,回家向王妃提了几句,王妃聪慧,猜出楼家要倒,舍不得就这么将女儿嫁出去,只为让大将军安心,于是想出一计。”

“是她让芳德郡主逃婚?”

邵君倩摇头,笑道:“济北王没有全盘透露,王妃只是猜测而已,万一楼家没倒,逃婚就会惹来麻烦,所以王妃还是将郡主送到楼家。”

“王妃只要逃婚之名,无需逃婚之实。”

“没错,楼家若是倒掉,王妃就会对外宣称女儿逃婚,拜堂的人并非郡主,楼家若是稳固,再将郡主送回来,道个歉,假装一切事情都没发生。”

“那又何必非将郡主送来拜堂?”

“妇人之见,将拜堂看得很重,派名奴婢,怕泄露出去惹怒大将军,换别的女儿,怕以后名声不好,嫁不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总之,那天与楼公子拜堂的是芳德郡主,半夜被接走的也是她,被兰夫人瞧出破绽的还是她。”

“怪不得兰夫人什么都不说,她一定觉得奇怪。”

“所以她进宫之后,与硬将军夫人在皇太后面前百般恳求,皇太后并不知情,招来济北王王妃,逼问出大概,兰夫人猜出其余,立刻派人给大将军送信,连硬将军都不知情。”

楼础想不到这些细节,但是早已猜出其中关键必是兰夫人。

“陛下要如何处置?”

“陛下——要放你出宫。”

楼础愣住,无论他自以为看得多清楚,皇帝总能让他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