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后山,并非禁地,有少年的声音也很正常。
岂知越听竟是越不对劲,那声音清清脆脆的,竟是再说:“弟子洛寒江,自知为人讨厌,但我绝不轻贱自己。一愿娘在天安好。二愿流玉仙尊再创佳绩。三愿我能成为他那样的人。”
流玉心中隐隐一颤,睁开眼。
这个声音稚嫩年幼,绝对不超过十二岁。在流玉眼中,十二岁的人还是个孩子,是最天真无知,爱向长辈撒娇的年纪。很难相信,如此年纪的少年,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自知为人讨厌,但我绝不轻贱自己。
这句话虽短,却伴着铮铮傲骨。
即便是很多成人,也无法坦然地说出这番话,更不要提做到了。
流玉突然有了兴趣,想看看这孩子,究竟能不能做到他所说的这句话。看看他究竟是一时脑热说出的,还是真的能做到。
如此想,流玉起身,隐去身形,缓步接近那处。
入眼的,果然是一名少年。不,准确来说,他是个幼童。但流玉还是想用“少年”二字称呼他,因为他人虽小,眉宇和整个人的气势,又凌厉,又成熟。
“幼童”两个字用在他身上,反而不妙。
这张脸清秀稚气,可眉心却有一股磨灭不掉的傲气,这是一种经历了很多磨难后,生出的傲气。不服输!不低头!他双眼又明又亮,好似晚间天上亮眼的繁星,很容易让人先惊讶,再赞叹。
他是跪着的,跪着的地方置放着两张画像。一张是女子像,画中的女子穿着寒酸,乌黑的发间一点珠花也没有,纵然如此,却透着一股清秀的美,像是一株睡莲,安静,美丽。
另一张是男子画,男子英挺清俊,仿佛永不败的战神。流玉知道这名男子正是他。当然,和流玉本人并不像。
既然如此,那这少年就绝不是净云山的弟子。
流玉乃净云山掌门亲弟,净云山供奉神明的十几个地方,无处不放置他的神像和画像。如果真是净云山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可显然,少年跪的这两幅画像是他自己画的,女子像流玉看那女子和他有几分像,断定是他的娘。男子画,必然是凭借自己的想象画出来的。
少年跪着,不似常人那般。他小小的身子,挺的笔直,仿佛天塌下来,他都敢去顶一般。
这样的人一向都会让人心生好感,流玉也不例外,说真的,他很欣赏这个少年。
少年祈祷完,对着两张画像磕了三个头,将画像收起来。
流玉看看他的样子,再看看他身上穿的衣裳,心里猜测,只怕这孩子是随着家人一起来的。但他在家中可能没什么地位,家中怕是没人告诉他来净云山是为了什么,也就说他根本不知道流玉已经下凡。
今日是各家弟子再次比试的日子,他既然在这里,说明家里只是拿他当个陪衬,或者不得不带出来。否则比他小的都能上擂台,可在流玉的印象中,七日前的擂台上并无见过这样一个人。
他的气质实在太突出了,如果真的上过擂台,流玉瞎了才会看不到。
想一想,流玉绕道另一边,现出身形。
他现形的地方,是少年的必经之路。
突然出现一个人,少年还吓了一跳:“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此话说完,他看看流玉的衣饰,意识到是一位长辈,忙向流玉行礼。流玉微微抬一下下巴,示意他不必多礼,起来吧。
流玉道:“你是何人,怎会来到后山。”
洛寒江见流玉很威严仙气的样子,心里隐隐有些尊敬他。又听他语气淡淡的,以为后山是禁地,道:“弟子名叫洛寒江,不知此地是禁地,还望前辈不要见怪。”
他果然没认出流玉是谁,流玉也不点破:“倒不是禁地,你为何不去看擂台赛。”
洛寒江迟疑许久,不知该不该老实回答。
流玉道:“你如实说,我不罚你。”
洛寒江有些不好意思,磕磕巴巴道:“今日,今日是我娘的……忌日。”
忌日这种东西,人都会觉得不好。在别人家的后山祭奠亡故的人,这说出去怎样都不像话。洛寒江低下头。
流玉懂了。他拍拍洛寒江的肩:“虽然后山不是禁地,但你在此处祭奠你娘,若是被别人看到会被罚。”
洛寒江更窘迫了,他终归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流玉这样一说,他干巴巴道:“谢谢前辈不罚之恩,我本想在屋里祭奠的,可……总之对不起。”
流玉道:“你爹呢。难道他不准你祭奠。”
谁知,少年脸色一下变了。阴沉道:“我没有爹。”
流玉愣了愣。
少年握握手,重复道:“我没有爹。”
好吧……流玉不知该如何回话,再次拍拍他。
难怪方才问他是谁,他只说名字,不曾报出家族门派。看来,果然是小小年纪,就开始受苦了。
似乎从没人肯放下身份接触自己,又似乎是很久没人对他那么友善,还会拍拍他的肩表示安慰。少年扬起头,咬咬唇:“您……您不认识我?”
流玉感到有些莫名:“不认识。”
洛寒江眼中燃起的一点点欣喜,又骤然熄灭了。
流玉不知道,甘家三子的事莫说仙门,就是民间都传的沸沸扬扬。别人一旦想要羞辱甘家,就会拿他攻击,张口闭口“你家家主的第三子,是丑婢所生”,或者“甘家家主好风流啊,连丑陋的奴婢都不放过”云云,导致甘家上下好没面子。
仙门中很多人都看实力背景,洛寒江被甘家如此排斥,别人也只会顺脚踩他一下。加之家主嫌他丢人,不准他出门丢人,这也导致他长那么大还没见过一个好心人。
方才见了流玉,以为报上名字他肯定就认出自己了。认出他,还愿意善意地对他,这是多难得?
洛寒江虽早有一身傲骨,从不为自己的身世自卑自弃。可小小的心中,还是渴望着有人能好好待他。没想到,流玉竟然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既然没听过这个名字,洛寒江自认没什么话可以再和他说。别人他倒无所谓,但是流玉……洛寒江不知为何,就是不想在他眼中看到嫌弃自己的神情。
于是他向流玉告辞了。
流玉为人心细,留意到他眸中忽亮忽灭的光亮。但不知究竟为何而亮,又为何而灭。
当夜,小辈们比试完毕。司琛也终于有闲。
两兄弟坐在一起说些贴心话。
流玉想起白天见到的小朋友,对司琛说:“哥,你听说过洛寒江这个名字吗?”
司琛一愣:“你一向不管俗世发生的事,如何听过这个名字。”
流玉道:“这个名字果真那么有名吗。”
司琛沉默片刻:“是很有名,却不算好名。”
流玉:“怎么,是本人的原因?”
司琛摇摇头:“不,怪他父亲。他是甘家家主的第三子,家主风流,一日醉了,强迫了他母亲,于是便有了他。他母亲是一名仆婢,据说相貌不好看,家主以此为耻,便不待见他。”
“他母亲也是个可怜人,生下他后,因家主不喜,被撵去灶房劈柴做苦力。你从没在凡界游走过,不知道那些人落井下石有多可恶。家主不喜,但她终究算家主的女人,又有家主的孩子,夫人妾室看她不惯,常常凌.辱。”
“当时洛寒江还小,那些人罚他母亲在寒冬时做苦力,叫她用一双手在冰水中洗衣裳,洛寒江小,做不了什么。有一个家仆想出一个折磨人的办法,他从厨房里装了一碗绿豆,洒在灶房外面的雪地里,让洛寒江把绿豆一颗不漏地捡回来。”
司琛情绪挺激动:“那些仆人也不是人,大冬天的自己端着炭盆蹲在梯子上取暖,却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小的孩子,用冻的发红的手,在雪地里找绿豆。”
这是流玉第一次听到如此不人道的事,忙问:“那他母亲……”
司琛明白他的意思:“他母亲产后体弱,又没调养好。如此被折磨几年,在洛寒江四岁时就走了。”
“洛氏一走,洛寒江更加可怜,小小年纪就吃了数不清的苦。甘家家主早年树敌颇多,有了如此事情后,常常用洛寒江讽刺他。故此,洛寒江年纪还小,却早已名声远扬。”
听到这里,流玉终于知道,洛寒江眼底的亮光为何会忽亮忽灭。
真是个很令人心疼的孩子。
……
回去的路上,流玉巧遇沈锌怡等小辈。
沈锌怡等人远远地看着他,流玉觉得他们好像有什么问题,朝他们抬了下下巴。
果真,小辈们大喜,一个接一个地跑过来,行礼后围着流玉就开始七嘴八舌地争执。
原来是这样的,小辈们在讨论妄幽为什么总输给流玉时,发生了分歧。一部分认为,是天生相克。一部分觉得,还是妄幽不够厉害。
流玉听他们说完,又听他们骂了妄幽几句。站在一个公平的角度来看问题,妄幽绝对不是不厉害,恰恰相反,他是魔,父亲又是魔帝,按血统来说,他应该比流玉强才是。
至于为什么老输……
不要说流玉,恐怕妄幽自己都不清楚。
说不清这个问题,流玉只好夸了妄幽好一通。
他和这些少年相处过一段日子,彼此都算熟,有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居然问一句:“师叔祖,假如,我是说假如,您要是个女子,会喜欢妄幽那样的人吗?”
唔,还别说,他们净云山的小辈还是蛮八卦的。
不止想听流玉的事,还想听妄幽的事。
不过想想也对,流玉和妄幽这两个名字走到哪都是被绑定的,提起一个,就必定会有人说另一个。
两百年前就如此,两百年后,流玉早习惯了。
而且也不知该作何评价,小辈们问的这个看似尴尬的问题,早在一百年前在仙界时,就有仙子问过他——“流玉仙尊,假如您是位姑娘,妄幽来仙界娶你,你会不会跟他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