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司监刘介轻轻地咳了一声,向皇帝轻轻摇头,表示不满。
韩孺子明白刘介的意思,韩息刚见到皇帝就数说宗正府的不是,举止不端,怪不得在门外守了三个月都没人替他通报一声。
“现在你见到朕了,有何话说?”
韩息再次磕头,“臣恳请陛下垂恩,恢复安阳侯的称号。”
原来是求侯位,韩孺子颇感失望,仔细想想也是,此人年近三十仍一事无成,不像是出类拔萃的人才。
“朕前些天宴请文武有成的宗室子弟,你不在其中吧?”
“臣文不成、武不就,未入宗正府法眼。”
韩孺子更觉无趣,向刘介笑了笑,对韩息说:“恢复侯位朝廷自有规矩,你还是按正常程序申请吧,朕不能越级而为。”
换一个正常的人,这时候也该明白皇帝是在婉拒,韩息却有几分王家姨丈的劲头儿,不分场合、不辨亲疏,跪地不起,说:“宗正府是‘权势府’,臣无权无势,请之不得,才来恳求陛下。”
刘介准备开口训斥韩息,将他撵出去,然后借机向皇帝进谏,希望皇帝不要再随意见外人,应当相信朝廷各部司的选择。
韩孺子却没让刘介说话,非要自己与这位不识趣的宗室子弟讲个清楚。
“你立过何功?”
“臣寸功未立?”
“有何过人之处?”
“臣除了胆子大些,再无过人之处。”
“相隔数代而恢复侯位,可有先例?”韩孺子这句话是问刘介。
刘介其实不太清楚,但是马上回道:“没有,至少得立功,而且是大功,才有可能封侯。”
韩孺子转向韩息:“朕凭什么恢复安阳侯?”
韩息又一次磕头,随后昂首道:“臣未立功,乃是因为朝廷不肯用臣;臣无过人之处,乃是因为身处庸碌之中,无由显露。臣请陛下试用,必立不世之功。”
此人的确胆子够大,而且狂妄。
刘介等人都皱起眉头,韩孺子却露出微笑,“先说说你能做什么吧?”
“臣请出使极西之地,为陛下一探敌人究竟,万死无悔,若能侥幸生还,恳请陛下封侯。”
韩孺子自己都没想这么远,一位落魄的宗室子弟想到了。
皇帝在宫里宴请舅氏一家,倦侯府里也有一场“家宴”,晁鲸等十几名来自渔村的少年聚在一起喝酒,他们不用讲究规矩,胡吃海喝,回忆成筐的往事,许下成堆的豪言壮语,一个个都有指挥千军万马的气概,发誓将来要荡平天下群贼,直扑塞外的匈奴人,唯独对眼前的一片狼籍无动于衷,谁也不愿意起身收拾一下。
他们知道两天之后就是除夕,知道皇帝正在宫中宴请外戚,成熟稳重的大人都在宫里轮值,整个倦侯府由他们做主,一点也不用担心。
“等咱们活捉大单于,我要让他跪下,对他说‘大楚皇帝是你动得的吗?你以为拍拍屁股走人就没事了?老不死的,跟我回京城向皇帝磕头认罪,再把蜻蜓还给我。’”
晁鲸喝多了,面红耳赤,一手握杯,一手指着对面的同伴,唾星横飞地怒斥,好像那就是大单于本人,两边的人一半在睡觉、一半大声附和:“磕头,快磕头。”
同伴醉意更重,呆呆地看着晁鲸,“我、我没抢过你的蜻蜓,是他,老七,记得吗?小时候你在河边抓的大蜻蜓就是被老七抢走的,找他要,别找我,我、我啥也没做。”说着说着,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其他人根本没注意到他在说话,尤其是晁鲸,仍在怒斥“大单于”。
韩孺子来到倦侯府,在自己的另一个家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排目瞪口呆的卫兵。
喝醉的少年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指着门口,傻笑道:“我看到皇帝了,呵呵,我看到皇帝了。”
韩孺子无奈地摇摇头,背着皇帝,不知其他人是什么模样,大概比晁鲸这些人好不了多少。
他来到书房,这里倒是一尘不染,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安置炭盆,倒也不是太冷。从书籍的摆放方式上能看出赵若素的痕迹,分类极细,经、史、子、集各占一块,然后按时间排序,方便查找。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门被撞开,中司监刘介扑了进来,跪在地上,满脸的惊骇,“陛下……”
韩孺子抬起手,示意刘介不要说话,然后做出倾听的姿态。
刘介糊涂了,急忙闭嘴,也仔细听,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没什么特别的声音,他更糊涂了。
“天下人都在准备过年,那种欢快的声音隔着多远都能听到。”韩孺子轻声说,微闭双眼,似乎真的听到了某种声音。
“是啊,就要过年了,求陛下让我们也过一个踏实年,陛下私自出宫,太后、皇后忧心忡忡,我们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韩孺子微笑道:“刘公觉得朕是哪种皇帝?”
刘介一愣,没敢接话。
“朕读过一些史书,觉得皇帝各不相同,有宫里的皇帝、城里的皇帝和天下的皇帝,太祖是天下的皇帝,大楚江山是他打下来的,足迹遍及四方。在太祖之后,皇帝的范围可就越来越小了,烈帝、武帝算是城里的皇帝,经常出宫甚至出城,偶尔去往远方,不成惯例,其他祖先就都是宫里的皇帝了。”
刘介张嘴结舌,过了一会才说道:“太祖奠定的基业,让后世子孙不必那么辛苦,列祖列宗能在宫里、城里治理天下,正说明规矩的好处,所谓的垂拱而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太祖奠定的基业能传多久?”
“千秋万世,永不断绝。”
“刘公也会说奉承话,从古至今,哪来的‘千秋万世’?”
“千秋万世是天下人的希望,想必也是陛下的希望。”
韩孺子示意刘介起身,看着他站起来之后,说:“当然,朕也希望如此,所以朕不能坐在宫里享受太祖留下的好处,坐吃山空,再多的家业也经不起人人‘垂拱’,朕得为后世留下一点什么。”
“那、那也不用出宫啊。”刘介觉得皇帝越来越难应对,自己有点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