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五章 划线的门道

孺子帝 冰临神下 3485 字 9个月前

连丹臣道:“贪贿虽是重罪,可韩稠是宗室重臣,顶多被削籍为民、发配边疆,遇到大赦,还可能恢复身份。勾结刺客才是不可宽赦的死罪,正因为如此,更要证据确凿,出一点瑕疵,都会让人怀疑陛下罗织罪名报复宗室。”

韩氏子孙遍布天下,与京城相隔千山万水,传言跋涉过去,早已面目全非。

连丹臣久为刑吏,对这些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宰相要让天下人心服口服,难啊,只要韩稠和圣军师咬住不承认,真相哪怕就摆在眼前,也不算数。反之,这两人只要有一人松口,万事大吉,是只诛首恶,还是株连百人、千人、万人,都容易得很。”

金纯忠叹息一声,“可怜那些无辜百姓,居然被这两人所连累。”

金纯忠听得越认真,连丹臣越兴奋,意犹未尽,又喝一杯洒,说:“也不尽然。”

“还有别的原因?”

连丹臣笑而不语。

金纯忠连敬三杯,他是勋贵子弟、皇帝外戚,在一名刑吏面前却恭敬地执弟子礼,连丹臣三分欣赏、三分醉意、三分自傲,什么话都肯说了。

“其实京兆尹大人知道牢中的人大都无辜,与刺客直接相关者寥寥无几,可皇帝下达宽赦令之后,仍将数百人羁押,因为这对大人、对整个衙门,包括你我在内,都有好处。”

金纯忠立刻想到了那些接受犯人亲属贿赂的公差,“京兆尹大人在等钱?”

连丹臣笑着点头,“案子查到现在,脉络基本清晰,刺客连同包庇者最多不超过百人,这些重犯谁也保不出去,再多的钱也没有,可其他犯人却是添头儿,放了是显示陛下仁慈,不放是办案谨慎,划线的权力在京兆尹大人手中。”

金纯忠感慨万千,“韩稠的罪行之一就是贪贿,结果查案者利用这个机会也在贪贿。”

连丹臣大笑,“不一样、不一样,韩稠是山中老虎,专挑肉多的猎物,京兆尹大人算是狼,吃点鼠兔,至于咱们,拣点残羹冷炙而已,还有更差的,只能啃骨头了。”

金纯忠笑了笑,没有争辩,心里却觉得这是一样的行为。

连丹臣收起笑容,低声道:“其实金大人是有机会成狼,甚至成虎的。”

金纯忠一惊,以为连丹臣是在出言讽刺,细看老吏的神情才明白过来,那是羡慕与推崇,连丹臣以为金纯忠请他喝酒就是为了弄清门道为自己捞取利益呢。

“成虎就算了,太扎眼。”金纯忠顺着说下去,“可我还没明白,机会在哪呢?”

“金大人能够直接面圣,这就是最大的机会,而且很安全,你也不用替谁求情,招惹猜忌,只需多听,什么时候陛下又要大赦,你立刻告诉我,我去找几位富裕犯人的亲眷,对他们说有办法放人。接下来就简单了,将犯人放入大赦名单里,反正他们也没什么重罪,本来就该在名单里。差事完成了,钱也拿到手了,最妙的是毫无风险。”

连丹臣不再说了,只是嘿嘿地笑,觉得今天的酒真是好,自斟自饮,连喝数杯。

金纯忠也在笑,心想自己的确应该去见皇帝了。

事关刺驾,官府抓人时从来不会手软,据传有数十名刺客混入京城,京兆尹府总共抓捕了上千人,陆续释放一些,还剩五六百人,每到受审的时候,哭喊声一片。

玄衣使者金纯忠同情这些人,就快要过年了,他们却不能回家,每天都有一批人在大牢外面排队,有钱者贿赂一下狱卒,无钱者只能枯等,希望能碰到好心的差人,向牢里的亲人传句话。

金纯忠看在眼里,如果是从前的他,会觉得这是陋习,必须加以纠正,先不说公差贪贿,万一带到牢中的话是给刺客同伙的暗语呢?可是看得越多,他越觉得应该保持沉默,多少该给无辜者一点希望。

进入腊月,随着案情渐渐清晰,金纯忠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得做点什么,却不知该怎么做,必须找明白人帮忙。

这天下午,趁着空闲,他在大牢附近的一家酒馆里宴请司法参军连丹臣。

金纯忠有充足的理由这么做,他学过的刑讯之法毕竟是纸上谈兵,在整个审案过程中,老吏连丹臣对他帮助甚大,可以说是半个师父。

即便如此,刑吏之间的单独宴请还是比较罕见的,正常的做法是请一大群同僚,以某人为主客,金纯忠却只请连丹臣一人。

连丹臣为人谨慎,答应得有些勉强。

酒馆是一座四合院,金纯忠单独要了一间房,酒菜摆上,两人推杯换盏,渐渐熟络起来,说了一些闲话,金纯忠称赞连丹臣经验丰富、手段高明,连丹臣羡慕金纯忠少年有为,又是外戚,今后前途无量。

金贵妃留居塞外在官场中是一项禁忌话题,连丹臣就算醉得不省人事,也不敢提及。

金纯忠觉得差不多了,先敬一杯酒,问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还请连大人解惑。”

“不敢,只要是我知道的,绝无隐瞒,请说。”在皇帝亲派的使者面前,连丹臣比较客气。

“牢中的犯人大都被证明与刺客没有直接关系,为何不能释放?陛下不是降旨说过不可株连无辜吗?”

新来的刑吏居然为这种事疑惑,连丹臣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想了想,反问道:“怎样算是‘无辜’?”

金纯忠一愣,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连丹臣举例道:“就说这一批犯人吧,说他们无辜,都与刺客有些联系,说他们有罪,这些联系又都很勉强。比如有些人认识刺客,住在同一院中,曾经觉得刺客行为古怪,但是没有报官,算不算无辜?还有人向刺客卖过米面油肉,拿过刺客的钱,算不算无辜?”

“应该算吧。”金纯忠不太肯定。

“可是卖给刺客的米面当中藏着兵器、身为邻居却为刺客打探消息呢?”

“兵器是米面铺老板放进去的?邻居提供的消息与刺驾相关?”

连丹臣笑了笑,“犯人都说不是,可你能相信吗?京兆尹大人相信吗?刑部相信吗?再往上能相信吗?咱们看到的是活生生的犯人,往往从神情、从哭喊声、从其亲友的表现上判断此人是否可信,可供状上只有文字,没有这些能够取信于人的细节,大人们的感受跟咱们是不一样的。”

金纯忠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情,又敬一杯,“若非连大人指教,小子何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