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悦没有观看岭下的战况,能听到外面的人叫马嘶就够了,他扶着刀柄,在城墙上来回巡视,监督士兵们轮番射弩。胜利已在手中,他要做的事情不是急着查看战果,而是尽可能让胜利更完美一些。
他做到了,在将军的监督下,三排楚兵不停地、引弦、搭矢、射击,循环反复,一丝不乱,即使柴悦走远了,士兵们也觉得他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察觉到柴悦走近,胜军侯的儿子楼忌变得有些慌张,连续两次没有将弩弦牵引到位,本排士兵上前的时候,他还在手忙脚乱地引弦。
柴悦示意楼忌前行几步,保持队形,不要占据后退者的位置。
楼忌面红耳赤,这一轮他无矢可射,重新退后,他才使出力气,一次引弦成功。
柴悦继续前行,越来越有感觉,这一千名士兵已经被凝聚成为一个人,全是他的臂膀与耳目,服从他的意志,听从他的指挥。
岭下惨叫声不断,数名观战的将校匆匆跑来,“柴将军,匈奴人撤退了。”
直到这时,柴悦才走到墙垛中间向外望去,黑暗笼罩的地面上留下许多尸体,更多的匈奴人则向对岸逃去,跑得太快,在冰面上人仰马翻。
“要追杀吗?”将校问道,胜利让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撤退,全军撤退。”柴悦心里很清楚,匈奴人最擅长在追逐过程中发起反击,就算碎铁城的所有楚军全在这里,追过河也是败多胜少。
他只想挫败匈奴大军的锐气,然后等待关内援军的到来。
没有马匹,楚军离开流沙河之后一路跑回碎铁城,此时天已大亮,城内大军听到了战斗的声音,也派斥候查看了战况,立刻打开城门,迎接毫发无伤的“敢死之军”,还有他们的统帅柴悦。
东海王亲自到城门口,送来大批酒肉,当场就让军吏记下所有人的功劳,尤其是将军柴悦。
一整天,对岸的匈奴人都很老实,直到傍晚时分才再次度河,收拾尸体,派兵占据了流沙城。
柴悦一早就派出信使前往神雄关,众将前来恭贺,他却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受挫的匈奴人只会暂缓进攻,偷袭不成,他们就只能采取最直接的战术——白天攻城,这才是真正考验碎铁城的硬仗。
夜里,柴悦踏实地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就被叫醒,匆匆前往西城墙,全城的将官几乎都在城墙上,连东海王也在,一看见柴悦,他松了口气,“柴将军快过来看看,匈奴人这是要干嘛?”
柴悦向西望去,前晚给楚军带来胜利、昨天还耸立在山岭上的流沙城不见了,一夜之间,已经被匈奴人拆得干干净净。
“匈奴人火气好大,拆城泄愤吗?”东海王问道,多数将官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柴悦看了一会,心中猛然一惊,“匈奴人要堆土攻城!”
将大量泥土堆到城下,形成土坡,敌军到时就能直攻墙上,柴悦本来预计碎铁城能坚守至少十天,这时却要将时间大打折扣,不由得向南望去,希望能尽快看到神雄关的援军。
。
寒冷没有将铁甲冻裂,但是能让它们显得更加沉重,即使隔着厚厚的棉衣,柴悦也能感受到铁片的坚硬以及附着在上面的寒冷,走路比平时更加艰难,像是背负着一大块生铁。
入夜不久,柴悦亲自率领一千名士兵由岭下绕行至流沙城,马匹全被原路带回,将士徒步进城,少数士兵站在城墙上观望,大部分站在城墙下方待命,人人手持劲弩,可是等了将近两个时辰,还是没有匈奴人过河的迹象。
刚才下了一阵小雪,现在已经停了,柴悦守在城墙上方,借助微弱的月光望向大河。
河水已经结冰,白天时,柴悦看到几名匈奴人往河床上抛掷石块,由此猜测他们今晚将会度河,现在却不那么自信了,只能来回踱步,小声提醒士兵们盯紧一些。
如果第一战不能挫败匈奴人的锐气,碎铁城很快就会失守,柴悦肩负的重任,比身上的铁甲沉重多了,不仅是碎铁城,还有将近三万名楚军的性命、镇北将军的信任和京中母弟的安全。
柴悦需要一次大胜,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绝不会错,寒冬已至,匈奴人急于开战,一有机会就会度河,可是只有事实能证明他是正确的。对于塞外的这只楚军来说,柴悦的统帅地位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一两次判断失误就足以令众将士失去信任。
墙上墙下一千人还都尽忠职守,没人发出声音,更没人抱怨,可柴悦明白,天亮的时候匈奴人若是还不出现,他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的威望将消失得一干二净。
柴悦来到城墙下方,在士兵中间缓步走过,小声说:“凌晨是最危险的时候,匈奴人十有八九会选在天亮前一刻度河。”
将士们保持沉默,柴悦能猜到他们心中的疑问:十万匈奴人何必偷袭三万楚军把守的小城?既然凌晨时分最危险,为何要整夜守在这里?
柴悦有解释:匈奴虽然兵众,但也希望用最小的代价攻下碎铁城;凌晨最危险,并不意味着其它时候就是安全的,为了应对各种可能,他只好在流沙城等候整夜。可这些解释没必要说出来,大家要看到的是偷偷度河的匈奴人。
柴悦身后,有人用极小的声音说:“干脆冻死算了,匈奴人倒省事了。”
那是一名被东海王强制送来的勋贵子弟,柴悦假装听不到,事实与战绩能够征服普通士兵,大概只有身份地位才能压制这些勋贵。
城墙上有人用石子轻轻敲了两下,柴悦整个人为之一振,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升到头顶,顷刻间将寒意驱逐一空。
全体楚军也被这轻轻的敲击声所震动,甩动手臂,将劲弩握得更准,准备引弦。
柴悦装出镇定的样子,控制步行的速度,慢慢走上台阶,走到最后几级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一队匈奴骑兵真的过河了,可是数量太少,粗略估算,大概有一至三百人,而且他们没有直奔碎铁城,而是纵马来到岭上,目标是流沙城。
柴悦等人急忙躲在墙垛后面。
匈奴骑兵的数量远远多于楚军,可仍然非常谨慎,先派人过来勘察情况。
柴悦率领的这只伏兵一下子进退两难,发射劲弩杀死这些前驱的匈奴人轻而易举,可如此一来就会暴露伏兵。
城下的匈奴人在小声交谈,北城门早已关闭,他们进不来,于是绕城而行,显然要找别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