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二章.天风排云埋九垓(十二)

魏野仙踪 盗泉子 6590 字 11个月前

依照基督教的福音书,有这么一段记载:

耶稣降生在小城伯利恒时,有三位贤者,分别叫洁白者加斯帕、光明之王梅尔基奥尔、守护者巴尔萨泽。他们从东方来到耶路撒冷,向犹太人们询问道:“那位预言中要降生的弥赛亚在哪?我等在东方看见预示他降生的景星,所以特来拜他。”

可惜,耶路撒冷无人能回答三个东方贤者的提问,还有人深深担忧传说中的弥赛亚降生,将要威胁到自己的权位。

不过三位贤者夜观星象,又见到那颗显示祥兆的景星在天幕中移动,终于指引着他们找到了降生在马厩中的耶稣。

于是三位贤者为这位预言中的救世主奉上宝箧,赠予乳香、黄金与没药为礼。

那三位贤者被后人称为“麦琪”,实际就是“agi”,也便是魔法师,也有人说他们是波斯人的占星神官。总而言之,是铁杆的异教徒跑不了了。正如魏野显化的三重面相,便正好与这三位东方贤者在身份与姓名上颇多相合之处。

不但如此,那位一向惯于给别人找麻烦的散仙为圣杯奉上的乳香、黄金、没药三样献礼,瞒得了别人,哪里瞒得了迦罗文殊?

血为乳香。

骨为赤金。

髓为没药。

也正是某人道基之中的精气神三宝!

固然,对修道之士而言,精气神三宝乃是度世长生不可或缺的根本。但是某人既然已成散仙之体,而且隐隐还有向上攀登的机缘,这精气神三宝便不至于看得那般重要。

此刻魏野将精气神化为乳香、黄金与没药,恰如东方三贤者对还是圣婴的耶稣献上礼物一样——

献礼之后,三贤者做了什么?他们拍一拍手,愉快地结束了这场寻找救世主的旅行,回家去也。

那么某人处在三贤者的位置,向圣杯献礼之后,便等若是蜥蜴断尾,就算割舍了道基之中大半的精气神,但却能从圣杯禁锢中轻易脱身而去!

倒可怜了迦罗文殊舍了自己半身出去,种种阴谋掣画,种种付出牺牲,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个笑话一样。

想那魏野,也是玄门正宗出身,更是堂堂人间道门大派掌教,然而却是这样丝毫没有一派掌教、得道散仙的风标,竟然玩起了这种可称无耻的小把戏!

便在此刻,有一道意识如电般闪耀在迦罗文殊心内:

“和尚,我早对你说过了。我那位旧识,虽然位业不过散仙,然而一颗道心通明无碍,乃是个最有决断不过的人物。你的布置虽好,但是只要让我那位旧识摸清了几分根脚,他便总有法子钻你法度中的空子。如何,此刻你还觉得自己这些年长进不少,不需要我助你一臂之力么?”

听着那位多年前与自己邂逅,又多受他指点教益的人物,此刻忽然传音印心,迦罗文殊却没有丝毫喜意,反倒是警惕之色更甚。

虽然被魏野一向地嘲讽为“有文殊之相,无文殊之能”,然而一位高阶魔神的心防是何等紧密,莫说是心灵异能,便是佛门证果的那些缘觉小菩萨,施展出来什么慈悲喜舍叩心钟、无漏问心狮子吼一类神通,也休想直入迦罗文殊心神之内。

但偏偏那位“善知识”,就可以做得这般举重若轻,甚至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味道来!

然而这位“善知识”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花费了偌大功夫,引动了如斯大劫,甚至舍了半截宝身,方才寻了一条归家之路,方才将那个最能坏事、最为可恨的旧敌永生永世地封于耶稣圣杯之内,甚至可能将化为圣杯封禁之中的魔主的养分。

如此谋划,岂能因为某人一点不要面皮的小伎俩,就这么彻底作罢?

迦罗文殊身在莲茧之内,却是正心诚意应道:“如此,便请大善知识为老僧借一把剑。”

借剑可以是杀人,自然也可以是诛仙。

于是迦罗文殊感受到自己半截的魔神宝身之内,似有一道前所未见的强大气息无端生出。

魔神宝身既然拟形如文殊菩萨,自然也有菩萨的寂静低眉与金刚怒目两重性质。

金刚怒目的愤怒暴虐相,便是大威德明王,已经被迦罗文殊舍了出去,成了困住魏野的囚笼。留下的自然是文殊菩萨寂静慈和之相。

这半截魔神宝身充满了寂静安然之意,偏又深沉如无量之海,似乎能容纳无穷。然而那道无端而生的强大的气息,却连迦罗文殊的魔神宝身都无法尽数容纳!

在《西游记》的段子里,孔雀佛母明王曾经将释迦牟尼一口吞下,却惨被佛陀剖背而出。

这只是段子,然而迦罗文殊身周莲茧无端凋零,随即便有一道剑痕,连接了迦罗文殊与大威德明王宝身。

剑痕中隐有一道剑意,飘飘渺渺不知将落于何处,但剑意过处,曾经充斥这片广袤时空的圣光顿时被裁割成两段!

抽刀断水水更流,谁知一剑断光,光也随之而断?

不独是圣光本身,那代表着耶稣救赎之道的种种周详法度,在这一剑面前,似乎也随之破灭无踪,仿佛直指世间劫末的最终破灭之理!

余威波及,大威德明王宝身残存的那些似是而非密教法度,还有魏野几乎要脱出火眼困锁的一点道门真意,在这道飘渺无方的剑意面前,似乎都要被一斩而灭!

迦罗文殊仅仅是以密教左道之法与耶稣大愿相感,便将那个善恶对立的虚空世界搅得一片大乱,甚至连空间都被扭曲。由此而造出的那一片漆黑罪海,更是逼得诸神束手,只能拼命切割空间将这片罪海礼送出境,逼得魏野不得不于下元太渊宫中显化五城天狱,效法娲皇舍身补天。

此刻,迦罗文殊舍了一半魔神宝身,化作暴烈无边的大威德明王法相,困住了魏野,也困住了他自己。

因为一直遵循着耶稣大愿而自行运转的圣杯,正在醒过来。

自杯口倾泻而出的光明华美而又庄严,如同将最名贵的钻石与黄金烧融在了一起,其中自有无边圣洁意。

圣光中,曾经的那些画面,再度不厌其烦地重演。

那个面容温和的男人,头上缠着荆棘编成的王冠,额上被棘刺扎出血来,肩上的十字架压弯了腰,亚麻布衣掩盖住的伤口绽出血来,坚硬的石砾地刺着脚板,赤着的双足踏出血来。

这是救世主的死亡之旅。

这是那个世界的救赎之路。

大威德明王那张扭曲咆哮的牛脸上,怒瞪的眼中,都多了些怨毒意,然而这尊牛首魔神没有动用任何神通去和圣杯中升起的煌煌圣光相抗。

这尊魔神的三十四只巨掌,握着血淋淋的象皮,满盛血水的人头骨碗,钉着整具骷髅的咒棒,刚砍下的人头和半腐烂的同类们拼成了庄严天杖,半腐烂的人腿、新鲜的人肠、从直肠到口腔都穿刺在三叉戟上的刑徒,处处是死亡的征象,处处是用死亡去征服死亡的妄想。

然而煌煌圣光之中,有声音无比慈和,缓缓应道:“我愿吞灭死亡直到永远,必擦去各人脸上的眼泪,又除掉普世人类的所有困辱。这样,我必成就人们的生命,做人们身上的白衣,胸前的璎珞,这救恩也必赐给如你们这样的外邦人。”

这里说的“外邦人”,自然也有魏野一份。

然而大威德明王的额上,那一只竖起的火眼中瞳色如丹华,自有光明生出,其色正朱正赤,似能焚一切不净邪秽,却带着天生一股鲜活气、不屈意。

这赤色的光明照在大威德明王的身上,高大入山的明王宝身上,原本如同地狱之火焚烧腐肉的浓烟一般浊黑的明王宝身被灼得一片赤红,那通透的红色仿佛是最纯净的红玉髓。

这赤色的光华在千万道圣光中仍然保持着它的色彩,并不肯融入那一片圣洁中去。

有人恐惧于救世主的大愿,有人拒绝了那救赎万罪的圣光。

有人被断定为有罪的,有人拒绝了救赎,却是因为他敬重那位救世主的慈悲心,却只将对方当成了一个走在前面的同路人,而非是需要跪在他脚下祈求恩典的主人。

丹火灼燃,坚定地拒绝了与圣光的共融。

但是救世主的大愿,救赎万罪的圣光,依然照射在了满是黑暗与恶孽的罪海之上。

无边黑海被圣光照射,却是瞬间澄清,不复之前那股黏稠如沥青、粘腻如泥浆的混沌之感,清澈如一方巨大得无法丈量的水晶。

于是一切罪恶都在水晶中显出它们的本来面目: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

那些神殿,那些宫殿,那些祭坛,那些讲坛,那些庄严,那些猥亵,那些圣洁,那些肮脏,那些冠冕堂皇,那些男盗女娼。

那些穷人,那些贵人,那些善者,那些恶者,那些温暖,那些冷酷,那些德行,那些罪行,那些沉痛忏悔,那些宁死无悔。

有人端着金杯啜饮如血般的美酒,便有人在镣铐与皮鞭间痛苦到忘记了哭号。

有人像野兽一般活着,有人像野兽一样被捕食。

魏野燃起的洞阳真火之前,照出了一桩桩罪恶,然而耶稣圣光笼罩的罪海,却是将一切罪恶还原出本来面貌。

站在怎样的高度,便看怎样的风景。

迦罗文殊双手仍结文殊菩萨手印,身旁青莲枝蔓横生,朵朵青莲绽放,却有灿然光华笼罩,像是一只老蚕,明知道再也无法变成蚕蛾离开,却仍然将自己缩入了茧子里。

耶稣的圣光要救赎一切,这位舍了一半宝身的魔神却是将自己躲藏入了虚假的光明里。

于是这片罪海之中,就只有一只圣杯,一尊正在渐渐失去黑暗本色的大威德明王。

大威德明王的水牛头仍然保持着那暴怒而狰狞的咆哮面相,然而那仿佛由杀戮和死亡所赋予的漆黑身躯,先是被洞阳真火镀上了一层红玉髓般动人的灼红,此刻圣光轻抚着大威德明王的头颅与身躯,于是那些红玉髓般的火色也渐渐退去,露出了大威德明王已经变得如白玉般温润的皮肤。

圆润的身躯不再有丝毫暴虐之气,反倒像是一尊布袋和尚般充满了慈和到滑稽的气质。

那些握着各种尸骸法器的巨掌,此刻却是拈起了一朵朵香花与果枝,恶戾之气再难寻一毫。

大威德明王的火眼之中,某人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也要放一通嘲讽:“戾气不存,黑皮美白,这德行还说什么大威德明王,干脆再做个鼻子拉长、耳朵拉大的整容,改名叫象头财神算了。”

然而嘲讽归嘲讽,感受着那股渐渐浓重的救赎意,火眼之中却是生出一股坚定的抗拒来。

耶稣大愿令人敬佩,不论是这片漆黑的罪海还是强势的魔神,都是救赎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