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玄龄和童贯翻了脸,而且身为道官,许玄龄本来就不在武职上讨生活,只要把当今官家哄开心了,真是一辈子都不用看童贯的眼色。但是其他的武官可没有许先生这般潇洒,就算是做到了保静军节度使、陕西五路都统制、泾源军经略使的老种,对于童贯这位宣帅也是能不得罪便不得罪,每回宣抚司节堂议事,老种小种都是必到,但也绝不发一词。
就算童贯能从西军里分割出胜捷军这样的新军,但种家几代将门,执掌西军牛耳,虽然如今看上去内囊有些翻出来了,却也不是童贯这个死太监能一口吞得干净的。
至于蔡攸这汴梁子,那便更不足道。
老种此刻就坐在节堂内,一双老眼似闭非闭,静听洋洋得意的蔡攸在那里发表高论:
“前方探马回报,辽国大军南下,似乎直逼涿易二州,此事某闻之,不由深感痛心!想那涿易二州,心向皇宋,易帜投诚,实是难得的大喜之事。然而契丹立国多年,也是北地大邦,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者,岂能没有反噬!然而如今冬雪已落,兵马难行,大军南进,实在没有法子前往解救,如若涿易二州重入辽人之手,则这一场燕云战事,又不知要伊于胡底矣!”
蔡攸正作感慨状,节堂外风雪呼啸,飘雪中却似有梵呗遥遥而起,哪怕节堂中都听得分明:
“身口意清净,除灭诸垢秽,一心恭敬礼,十方三世佛,普贤愿力故,悉睹见诸佛,一一如来所,一切刹尘礼,于一微尘中,见一切诸佛,菩萨众围绕,法界尘亦然,以众妙音声,宣扬诸最胜,无量功德海,不可得穷尽,以普贤行力,无上众供具,供养于十方,三世一切佛……”
禅音渺渺,甚至盖过了蔡攸的议论,这位小蔡学士,虽然官箴不怎么样,除了捞钱,别无所能,但是杂学上还得了他老子几分模样,顿时住口不谈,只是静听片刻,心中暗忖道:“这是文殊师利发愿经,莫非是附近有人在做佛事么?声音也太大了些!”
他也不管这些,整理思绪,继续道:“以我一点浅见,大军虽然不得轻发,轻骑精卒倒是可以先行。所谓‘兵者,诡道也’,若选派一支精骑,佯作大军前锋,说不得还能吓退辽军。道夫兄,你乃是本朝第一名将,不知这点浅见,可足用否?”
童贯正准备接话,然而话未出口,禅唱声又起,这一次声音比之前还大了许多:
“我以贪恚痴,造一切恶行,身口意不善,悔过悉除灭,一切众生福,诸声闻缘觉,菩萨及诸佛,功德悉随喜,十方一切佛,初成等正觉,我今悉劝请,转无上,示现涅盘者,合掌恭敬请,住一切尘劫,安乐诸群生,我所集功德,回向施众生,究竟菩萨行,逮无上菩提,悉供养过去,现在十方佛,愿未来世尊,速成菩提道,普庄严十方,一切诸佛刹,如来坐道场,菩萨众充满……”
童贯微微有些恼怒,还是把嗓门扯大了点,继续照着原本和蔡攸议论好的调子说道:“居安所言,岂不就是俺所思所想?现在想挽回涿易二州形势,也只有此策可行!老种相公,小种相公,俺们这支大军,若论精锐,非秦凤、泾源两军莫属,若是两位念在涿易二州官民归来不易,便请发一支奇兵,助他们脱此兵祸!”
小种这时候简直就按捺不住了——之前推三阻四,现在从许玄龄那里打听到涿易二州可能失守,就忙着撇清干系了。
撇清也就罢了,还要借机坑一坑西军,让西军发兵接应!这一去,必然要面临辽人大军,区区一支奇兵,又济得什么事情!
到时候,西军儿郎苦战而死,倒是你童道夫、蔡居安不去出头,还让俺们种家去替你们顶缸!
想到此处,小种猛地站起,大声应道:“宣帅,此事——”
他话未说完,就被老种拉住,只见自家哥子站起身缓缓道:“此事俺们自然要出力的……”
话犹未了,只听天地间大震一声,人人立身不住,节堂也吱呀摇摆,掉下积年灰尘来。
外面的小军大叫道:“天,天塌下来了!”
何谓雩龙?即是司雨之龙。
但在下元太渊宫里,雩龙也是一件行雨之宝的名字。
雨师所掌的雩龙苍玉壶。
魏野曾借雩龙苍玉壶为模型,炼成了一只冰雩爵,内藏冷龙精魄,也有兴云布雾、降雨催霜的妙用。
但冰雩爵之所以能够成器,全凭魏野用蛟种异宝冰夷盂为素材重新祭炼,却没有真正发挥出雩龙苍玉壶真形的几分玄妙。
此刻郑三郎手中捧着的雩龙苍玉壶,没有寄托在什么稀世异宝之上,只是下元太渊宫中的法理自然运化而出,却反而显露出了这件至宝真形的真正神通——
随着白仙君身形抖动无休,那柄赤红飞剑已经显出本来面目,却是一根鲜红长舌,舌尖分叉三股,形如三尖两刃刀,却不似寻常蛇虫。
随着舌剑显形,白仙君的身躯也再难维持人形,身躯一扭便窜入云间。但见百余丈的银鳞长躯在烟云间蜿蜒,庞然巨颅似蛇非蛇、似蛟非蛟,头生玉角,色如炭火,颌下短鬣如狮鬃,正是鳞族化龙的征兆。
额间更有隆起如小丘,便是所谓的龙首尺木。不管是蛟龙、螭龙还是虬龙、蟠龙一类,若头无尺木,便不得飞腾九天,只能收摄水汽为云雾,承托身躯而飞,和修道人所谓“爬云”的下乘云遁之法相差无几,也谈不上安全。历代方志中,经常有龙类周身水云散去,从半空中摔下,在泥里挣扎不起,只能苦捱到雷雨天气,才能借水汽飞腾而去,甚至还有的干脆就被吃货们做成了龙肉筵席,白白祭了他人的五脏庙。
这类很丢龙族体面的倒霉鬼,便多是那些头上尺木未生的杂色小龙,一旦离水便是神通俱无。
白仙君这修行千年的大妖,不管原身是何种异蛇怪蛟,都该是身负龙种血脉。千载修行之下,神通具足,远非那些灵智未开的杂色小龙可比,此刻他血脉还溯,龙形越发鲜明,只待项下丹珠孕化,便成真龙之体,与蛟螭虬蟠之类杂色龙种,相距无异天渊。
千载夙愿,一朝将成,白仙君那一双硕大龙眼却是丝毫不见喜色,只有满当当的惊惧!
因为这位即将化龙的妖王发觉,他的通身精血朝着龙种每纯化一丝,自身气机就和郑三郎手中捧着的苍玉壶更勾连一丝。转眼间,自己一身精血就和那只苍玉壶浑化成了一体,根本难分彼此——
鳞虫化龙自然是无上的荣耀风光,但当这种荣耀风光系之于他人之手的时候,便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了。
昔时冲虚真人列御寇隐于郑国之野,郑国执政驷子阳欲以厚禄养之。然而冲虚真人面对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反倒退避三舍,便是这“荣辱系于他人之手”八字,莫说逍遥自在,就是生死也未必由心,全都拱手让人了。
此刻白仙君舌剑入壶,反而龙身将成,颌下明珠透光耀空,龙威勃发,引得云中那些尚未化龙的成精蛇虺、不成真龙的杂色蛟螭,狂喜乱舞,连连吟啸,为它们的这位白主公增添威煞。
然而此刻白仙君舌剑在壶,有口难言,神思不属,想要咆哮一声“都不得吵闹”也做不到,心中忧惧无端泛滥,更入心房,似有人吟咏半篇偈子,只在心头萦绕:
“香饵已吞莫要走,请君稳衔珊瑚钩。”
这偈子来得无端,却让白仙君越发警惕:
这是佛门的禅唱度化之法?抑或是玄门的天音洗心之术?为何能绕过心防,直接作用于神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