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成一片瓦砾堆的坞堡附近,多是黄土成山,一处崖下,有个不起眼的土洞。
乍一看去,那土洞没什么特殊,看上去和一处废弃的狗獾窝子差不多大小,然而韦泽带着部下靠近时候,他身上灵符披甲却是微微腾起一道灵光。
随着这道灵光亮起,那土洞中一阵无形波动随之散开,眼前的景象亦随之一变。那看似狗獾窝子般的土洞,变成了一座废窑,窑门之上,安着一枚布满朱色符令的白竹符牌。
一个胡子拉碴、看着也面黄肌瘦的汉子,手里握着把锈刀,警惕万状地立在门口望着韦泽他们。
他一面嘀咕“那烧火老儿留的竹符怎的不灵了?”,一面大着胆子朝着韦泽他们喊:“那军汉,你们是汉人是羌人!若是羌狗,实话与你说,我乃是武威郡内黑松林河神寨头一个好汉,手中这把泼风斩乃是仙人所送的神兵利器,管叫你等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这般将锈刀舞弄一回,这汉子还不忘朝着里面咬牙喊上一声:“老叔老嫂、小子丫头,咱们今日怕是不济了!俺要拦不住这伙杀才,大家点起柴草,先烧个干净,免得也被他们捉去充了军粮!”
随着这汉子喊声,破窑中也是一片哭喊声音,还有个老儿勉强提起漏气喉咙竭力大喝:“哭什么哭!落在火里,烧死了,反倒清清白白!被那些鬼怪拿去,生生撕咬拆吃下肚,才真是没脸去见祖宗!”
原来这破窑洞中的难民竟然是早已存了死志,一旦被羌军现,便要投身火中!
他一声没喊完,就换来韦泽一声怒喝:“那汉子,胡说些什么!仔细看清楚了,我等乃是番和守军,持节凉州督战的谏议大夫魏公麾下亲卫!”
韦泽将背后一杆簇新认旗拔出,迎风一举,杏黄色的三角认旗之上盘着一只螭虎印记,四周缀着流火牙边,纵然无风也自展动!
那守着破窑洞大门的汉子听得这话,眼睛一眨不眨,盯紧了韦泽手中认旗。
从韦泽身后,那瘦小汉子已经抢先跳了出来,唯恐别人看不到他一般,跳着脚大叫:“兄弟,你没看错,真的是魏公的亲卫!就是那个在番和城杀得贼军血流成河的魏公,他派兵来接应大家伙儿了!”
听着自家弟兄这声喊,那汉子强撑着的身子一下就软倒在地,手中锈刀也丢在了一旁。
然而这汉子却是猛地捶胸一嚎:“你们、你们怎么来得这般迟啊!”
韦泽此时根本无暇去管这汉子,因为在那汉子身后,一个蓬头垢面、快分不清面孔的小小身影,出现在了破窑洞前。尽管脸上满是尘土灰泥,但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翦水瞳眸,却是死死盯住了韦泽的脸。
终于,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
“……阿兄、阿兄、阿兄……真的是阿兄!”
一贯在魏野麾下可称精明强干的韦泽,此刻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就这么大踏步向前,一把将面前这小小的身躯揽入怀中,猛地抱起,不愿再松手。
“妹子……是阿兄……阿兄来迟了、阿兄……来救你了!”
那破窑洞中,躲藏的难民慢慢地探出头来,看着那杆盘着螭虎的杏黄认旗,看着这些军士身上披挂的鳞甲,终于都猛地拜倒尘埃,一片哭喊:
“俺们得救了啊!”
为的,是个干瘦如枣核一般的乡老,拄着一根经火焦黑的鸠杖。突然就将那鸠杖朝地上一丢,一下子朝着韦泽拜倒下去:“六房的小七,老叔公求你,求你给魏谏议他老人家带个话,给俺们韦家堡六百多条人命报仇雪恨哪!”
韦泽抱着妹子,此刻却是没去搀扶这老叔公,只是咬着牙一点头:“谏议会向贼军讨回一个公道,不为韦家,而是为了这凉州所有的汉人!”
番和城前,泼了过期汽油的尸堆不停地焚烧着,要将羌军留下的残尸都变成肥田的骨灰。
就像那些羌军留下的血水,至今不曾凝固,在泥土中缓缓流淌,直到它们有一天成为这片原野再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到那个时候,这片曾经收割无数人命的土地,一定会变成更加宜耕宜农的沃野。
而在经历了一番血火洗礼的番和城之外,也有烟柱升腾而起。
一个担任哨骑的马军,从浓黑的烟焰中钻出来,身上的甲胄上隐隐有符篆灵光透出,都是魏野与左慈率领丹灶坛中道兵临时赶制的符甲。在这个时候,凡是身上带着一件灵符披甲与兵刃的马军,差不多都可以确认下来,就是属于持节督战使臣、谏议大夫魏野的亲军了。
这个时候,魏野把这些马军调出城的用意也很明显。
初战告捷,重创羌军前锋,他魏谏议也该是时候向番和地方刷一刷自己的存在感了。
虽然这场初战,贺兰公除了赐下些许神术给羌军外,几乎就没有露过面,这胜果也就不免有些水分。现在脑子清楚又知晓内情的人谁不知道,这场战争的关键,就系之于这个妖神之上。
偏偏贺兰公又如此善解人意,轻而易举地将表现机会让给了魏野这个实际上的汉军主帅。那么不趁这个时候,挟新胜之威一举压服番和县境内的豪强们,又待何时?
事实上,对于那些本地豪族,魏大谏议他才没有心情关注他们的死活。那些庄园坞堡所占有的丁口人力,才是魏野此刻关注的重点。
派遣出来的亲卫们,所奉的指令也就是一条:查探四周被打破的坞堡,仔细搜检,将生还者带回来。
起码带回一个活人,总好过羌军另一路的丧尸大军到来之际,再多补充一个尸兵!
负责番和东北一路的韦泽,便是这批亲卫中的一员。
他是番和本地出身,家里也是据有一处大坞堡的一县豪强,只是在家中一向不受宠,少年人脑子一热,便带了一张黄杨弓、一柄环刀,想离家去闯荡出一番事业。结果最后,却困顿在觻得城中,平日里没少受铁山的接济,因缘际会之下,参加了觻得城的平叛之夜,就此成了魏野亲卫的一员。
早在战事初起,他便一直想回乡将亲族接入番和城,然而当时他分派到的却是向羌军方向哨探的任务。
虽然也曾托军中负责向各个坞堡征民壮草料的同僚带信,想将亲眷家人接回番和城中。然而他出身之处,原本便是本地数得上的大豪,百十年传承经营之下,规模已经不下于一处边郡军寨,竟是丝毫不将魏野派遣的传令官放在眼里,连寨子都不许进,就打了几十名老弱充作民壮,算是给了某位天使些薄面。
当时韦泽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像这样的大坞堡,在乱世里支撑些许时候,也无什么大碍。
但是当他带队赶到自己出身的这处坞堡时候,眼前所见的,只有兀自带着火苗的屋舍,被过境的羌军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满地尸而已。[超多好]
紧了紧身上披甲,韦泽回头重新望了眼已被烧成一片断壁残垣的火场这是他出生、生长的地方,虽然在这里,他没有得到太多的温暖,可是记忆中那些仅有的光鲜画面,也很难和面前的画面对上。
从没有一丝笑容的家主。
每餐都不肯多吃,将口粮省给儿子的母亲。
从小就跟着母亲一道做针线活计、满手都是伤痕却还是咬牙为自己绣了一只鲤鱼绣包的小妹。
不在了,全都不在了。
在本应该是族中子弟演习武艺、打熬筋骨的场地上立定,韦泽一手扶着长枪,茫然四顾。
到底族人们逃了还是死了,他不清楚,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