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所谓士人,无论汉末、唐末、宋末、明末从来没改过的软弱幻想和幼稚心态,这便是一个活注解了。
张津容色不变,将手一指开阳门方向,高声道:“诸生却以为今日都下城门为何紧闭?安陵这张让外甥为何全副披挂守在开阳门处?实是昨夜天降灾异,警讯天子,却有一双巨蛇斗于张让府中,诸家纬书上说得明白,这是贱役之人谋朝篡位之象!张让此刻,已进宫去迷惑天子,却安排安陵这小人隔绝内外。他也知道,此事一旦大白于天下,张让就是夷族罪名,再无转圜处!诸生诸生,这是如今唯一出路,若然使张让辈逃过此番风潮,则群丑篡权,正人流离,汉家失位,再无挽回之理也!”
此话一出,人群中顿时就是一片嗡嗡议论声,几个稳重点的太学生就要打发自家伴当寻人去问了。
这点上,不得不说张让这一手紧急管制确实尽显出他老于政争的水准。要这只是一桩突发事件,说不得就这么被他的铁腕手段第一时间强行压制下去,再等到疏通了刘宏这混蛋皇帝那的工作,就再无后顾之忧。
只可惜,这场风潮,自突如其来的天降祥瑞事起,就是某个仙术士一手策划的针对阉党、挟裹党人的绝大阴谋!处在其间的北部尉与西园军这些别有怀抱的暗处不稳定分子,更是趁机在其中上下其手,安排谋划各自手段,只要取得自家一派的最大利益。就在这般似有似无的默契配合下,就这么给张让为首的阉党挖了一个绝大的坑,就等着他们一个个跳进去还给自家填土了……
所以张让哪怕以最快的速度封闭了洛阳城门各处要津,试图阻断双蛇斗传闻的散播,然而城内城外,早就得了某些人授意的人员,已经开始四下活动了。这次谣言倒逼真相的活动,任务指标是每人五百次,达不到标准,可是要扣五枚汉五铢钱的。
所以当四下里打探消息的人一一回报,这些最为老成稳重的太学生,眼里也都放出绿光来。真正是天意民心,都在此处,这还真是一举扳倒十常侍的一个绝好机会!
彼此对望一眼,却都看到了对方眼里跃跃欲试的表情。
这为阉党压制多年而成的这么一股郁气,此刻,全成了干柴滚油,人人眼中都冒着火星,只要一点就着!
性情比较操切的太学生,已经在喊了:
“大汉受命,此天意也!张让何人哉,竟欲学赵高辈,乱了天下纲常!”
“小人幸进,我辈君子不得一申其志,如今上天示警,张让有失宠之险,却决不能让他蛊惑天子,又把这个世道变乱下来!”
“叩阙上书!叩阙上书!须叫阉党小人辈知道,这天下,还有一分正气在,就决不让尔辈为所欲为!”
“要民煮!要尸油!五毛挂路灯,杀全家!”
啧,这是大枪府、太平道哪家派过来的群众演员?差评,负分,滚出!
李垣、樊翮为首的这些太学生里中坚人物,此时更是热切,刚才的凄惶之心顿时去了大半,心中那团功名之心,顿时火一样燃起来。
要是今日之事能成,日后他们这些领头人物,少不得也混一个封侯拜相的前程!
就算是事有不谐,朝几位重臣府上一躲,到那时候,自有那些跟着他们上街又没什么靠山的寒素出身太学生去顶缸。
嗨,自汉末光和五年、西历一百八十四年算起一千八百零五年以来,所谓某些风潮的头目,也都是这个德性了!
鼓动风潮到了此处,张津自己也动了意气,戟指开阳门,嗔目大喝出声:“城门司马安陵不过市井寒微出身,幸进小人耳。吾辈胸中自有浩然正气在,区区阿附阉党的佞臣,又岂能当得我辈!诸生诸生,大汉养士四百载,诛奸佞,正朝纲,正此时也!大家一道向宫门前叩阙去!”
欢迎你!
开阳门外,开阳门内。
不过一门之隔,此刻却是一股紧绷到了极处的景象。城门司马安陵,此刻长衣服都去了,武官的冠带也一样不加,就是一副顶盔贯甲,赶着要上阵模样。他也不立起,就这么扶着剑,端端坐在城楼之下、胡凳之上,一派“忠勇为国”气质。
然而他摆出这么个气派,一早起来要赶去太学听课,却被他堵在门内的一众太学生,可不管他有什么忠勇,有什么为国,被堵在城门下,都是破口大骂。这些在城里有下处居住的太学生,不比那些在太学学舍里搭伙借住的穷朋友,也不似那些在城外附廓处租了小院子,或者干脆包了什么客舍旅馆,有钱无势的乡下豪强家的子弟。
这些太学生,不是父兄为官,享受荫补入太学的官宦人家出身,便是祖上为汉家立过大功,数代公侯的世家豪门子弟。虽然这些太学生不过是个官僚预备役,但身份特殊,家世清贵,这两重关系加起来,行事便更显得无忌许多。
当下就有人喊着安陵安司马的表字,要这位城门司马出来说个实话,不然奉出了城门校尉陈良陈公出来说话也成。
这开阳门素来是洛阳城十二城门中的要津之地,守门吏里面也有这位城门校尉陈良的心腹。见事不好,城楼上面那位城门司马又硬撑着扮忠臣状死活不肯下来安抚,这开阳门的守门丞立刻就遣人去了陈良府上告急。
然而使者到了这位正牌子城门校尉门首,连二门都没踏进去一步,却见陈府上的管事,愁眉苦脸一副死了娘老子的脸色,硬把报信的人拦住了。
“足下也莫朝里闯了,昨夜北面火起,我家家主一时受了惊吓,这时候已经晕死过去半日了,还不知寻来的医人是个什么章程,这些事再也休提,休提!”
眼见得来人还不死心,要朝里面闯,这位管事也不把好脸将出来了,直接就踹了来人一记窝心脚!
“你们这些不分是兵是匪的贼配军,仔细看清楚了,这里是城门校尉府,不是入娘的私娼窠子!再朝里闯,就将你们一个个斫断了狗腿,都送到北部尉去用五色棒打杀!”
这等变脸之快,堪称一绝也。
赶跑了开阳门处来人,这位管事就直接进了府,他口中那位受惊昏厥的家主陈良,就这么一身中单,坐在房里,正抱了一只烤鸡在啃呢。这位陈良也是西北边军子弟出身,靠着家族出力,爬到如今的地位上。他在城门校尉上一干三年,油水已然捞足,按照京中的潜规则,也到了鞠躬下台时候。这位陈公这几年受用下来,本等的弓马本事也都稀松了,然而望风色的眼光依然老辣,几乎本能地察觉出昨夜味道不对,这就立马装病躲了差事。
这时候,这位老官油子头也不抬地啃着鸡脖子,含混道:“事情办妥了就下去帮本官堵着门便罢,本官今日是害了尸厥之症,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用禀报,去吧。”
说罢,他狠狠将脆骨嚼了嚼,吐出一口骨渣来,极有诗人情调地怀古道:“高皇帝建极长安二百年,光武皇帝建极洛阳二百年,时易世移,这个天下,有什么事情都是说不准的。老夫也不管别人如何,留我一餐安乐酒饭便罢……”
不过要是魏野在这位极有乐天知命自觉的陈校尉身前,说不定还要仔细动问一声:“日后袁绍宫变一屠洛阳,董卓迁都二屠洛阳,不知您老人家可还有如此散淡自在地啃鸡脖子的福分么?”
……
………
城门校尉陈良撒手万事不管,那城门司马安陵就成了唯一掌控这局面的人物。碍于那些太学生的家世和父辈地位,他倒也没下什么狠手,强行驱散了这些人,就是坐在胡凳上,硬撑持下去——起码也要撑到禁中那边对昨夜的事情有个说法。
他这里隔绝城内城外,那宫门前不消说了,也早就隔绝了百官面圣。龙蛇斗这灾异后面对君权分外敏感的刺激性意味太大,谁知道那喜欢天体营py的昏君会不会突然抽风,对这事情分外上心起来?端坐在胡凳上,一派守关大将气派,然而一颗心早就跳出了喉咙眼,直奔着宫中去了。
老舅啊老舅,如今就看你如何安抚住陛下,让这事如春风拂面,就这么散去了才好,咱们张家,才有传下去的富贵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