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是汉代大儒在治经之外,往往热心于纬书图谶创作的根本动机。原因无它,只在于文官集团要掌握住对于“天意”的解释权耳。
然而一套理论想要切实变成制约皇权的套索,靠这理论的伪信徒可远远不成。走江湖的骗子骗人,还讲究一个先骗住了自己,再去骗别人。汉儒大讲谶纬灾异,骗住了几个昏君诚然有的,汉武帝、汉光武帝这样的英主,对这玩意也不免有一点半信半疑,然而纵观有汉一朝,对这套谶纬神学最为热衷的,却是儒生们自己。
翻开厚厚一部两汉史,农民起义之外,还有一个甚为奇葩且层出不穷的分支,名为儒生造反。原因无它,很多钻研谶纬一辈子的老儒生,偶然获得一部偏门纬书,得了上面某些“何人当王”的预言,就立刻当成是天降神谕,欣欣然地公开自立为帝。当然,这样的糊涂皇帝就像后世二三片警就剿灭的那些个乡村王国一般,基本上都被当地的亭长乡老就近镇压了。
虽是如此,却也足见汉儒好谈谶纬灾异的风习是如何的深入了骨子里。
这可不是后世小年轻玩的星座、命宫之类流行花俏的占卜游戏。倘若后世的星座周刊、高人卜算节目里说什么火星犯白羊宫,大不吉利,那位合肥出身的宰相合该下台滚蛋。且不说这节目要立刻被拿下,连观众也深觉遇上了邪教的神棍,非要唾一口唾沫去去秽气。
然而在此刻的大汉,要有了客星犯太微、城门涌赤泉这样的亿兆,惹动民间惊恐、士林清议,不要说丞相滚蛋下台,就是大汉天子,也要避朝以示虔心的。
就在这样的一种风气里,诡异的祥瑞潮一波一波地出现,对于识字无多的寻常都门民户,祥瑞降世,不过是多了三分惊异,三分诧异,余下的也就是谈资而已。祥瑞这东西,皇帝天家看重,对寻常民户,却未必有什么积极意义。
可是对朝堂上的入臣,士林中的儒士,这凭空而来的祥瑞大批发,带来的便是猜疑,便是忧惧了。
今日在太学讲《天人三策》的乃是经学名门汝南袁家的门人,姓张名津,也挂着太常寺五经博士的官衔。
像张津这样的五经博士,大半都是极讲究礼法尊卑的,孔老夫子云“割不正,不食”,又道是“食不言,寝不语”,酒肆这种地方,实在与五经博士这样的正统士大夫大不合宜。
不要说此时,就是后世北宋汴梁,有身份地位的正途士大夫从酒肆沽酒买菜待客,仍然是一桩不体面事。
不过如今士风经过两度党锢狱摧折,已然大坏,五经博士入酒肆饮酒取乐,倒也不算罕见。
论年纪,张津不算大,三十许人,风仪也不坏,面上总保持着三分笑意,叫人一望而觉可亲。他就这么在酒肆正中主位坐了,环顾了一圈四周,洒然朗笑道:“李生、樊生,今天你们做东,我便向你们讨一杯酒喝。”
欢迎你!
洛阳的清晨是这样的,天未亮时,各坊的更夫就打钟报晓,步广里等勋贵士大夫云集的大坊更是早早响动起来。
马夫要备马备鞍,使女要预备热水和含药,预备家主起身净面清口,入禁中朝参。灶下的伙夫与烧火丫头也要准备粥饼齑菜一类食物,免得家主在殿上失仪。
官人们固然要在鸡鸣入殿前打理好一切,在宫门前待朝。洛阳几处城门前,也差不多挤满了人。
广阳门外是运粮米、薪柴及诸州郡行货的大小车队;开阳门外,是意欲入洛的官吏士人与清白家世的白身士子;小苑门向来是骡马与牛羊这类肉用的牲口走的地方;也就小耗门特殊一点,只有粪车和猪狗这类贵人不肯吃的所谓“秽肉”,才打这里通过。
但是今天的城门口前,俨然有了些不大一样的地方。
拜这两天的天降祥瑞大潮所赐,一波波的谣言已经止不住地散播开来。不管是卖菜的老翁,还是送炭的车夫,见着熟人都免不得一脸八卦地凑上来。话题么,自然是这两天已经传扬的沸沸扬扬的异事。
“我可是亲眼见了,那日天蒙蒙亮,便有一个高冠古服的老先生,带着几个漂亮侍儿走入了洛阳署。将一枚玉璧种在了堂下,不久之后你们便知道了,天降祥瑞,洛阳署中生出一个大瓜来。乖乖可了不得,这是神人从海外取来了老仙家安期生的仙瓜,天子吃了它,延年三百秋,奸臣吃了它,穿肠又烂肚!”
“宫里有一个名字带着弓长张的老公公,觉得自己是天家近人,老存了一份体面,也涎着脸讨了一块瓜来吃。这一吃下去,你们猜怎么着?拉稀吐血还跑肚,已经抬回府里,说不得,只剩下几天好活啦!”
“你问我是如何知道的,可知小可家姨丈的三小子的岳家,是在马市坐堂的医家,他上张府问诊,这事还能有假?”
“你那姨丈三小子的岳家明明就是在马市给牛马看病的牛医生,张府自有御医伺候,要你家老牛医生去看些什么!”
“瞧瞧,不是久居都门的人就是不懂行不是?张府也是养着几匹西域贡来的汗血宝马,没有我姨丈家三小子的岳丈这样马师皇在世的牛马医生,哪个来料理他府上的宝马?”
“马师皇?你姨丈家三小子的岳丈也不敢自称是牛马医生的祖师爷在世吧?”
……邻近马市的小苑门是这般热闹,广阳门那里也不遑多让。这般年月里,不论是走商帮的建制派,还是走游商的游击派,都是胆子大而眼光远的角色,里面那些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里,身后也未尝没有站着南阳那些世勋大族的影子。
虽然自秦用商鞅之策,而列商贾为素封之民,不得为官封爵。但是东汉以来,南阳大贾输财力相助刘秀兴复汉室,商贾的地位也因之有所提升。这个时代,读书不成的寒士、家业承袭无望的庶子,大多从事商贾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