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琐碎的日常

如死亡般生活 死触 2469 字 9个月前

何萍下班之后没急着下班,她独自去了男厕所,她掏出了手包里的一罐啤酒和香烟,然后贪婪地把这两样东西收拾完了,她总算了能够从麻木而令人厌倦的工作之中寻找到那么一点儿自我,回过神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咒骂自己的上司:“那个混账东西!”——何萍的上司很得老板喜欢,能力也很不错,但是她在部门内部建立自我威信的方式却异常变态,她总会通过挑拣别人错误的方式来树立自己的权威,为此她对别人的工作几乎已经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今天何萍在汇报工作的时候因为忘记修改报告的字体而挨了批评,于是这个女人在例会上公开羞辱了她,没人敢做声,毕竟每周的例会都有一个人会被挑出来当成反面教材被反复烹调,每个人都已经经历过了,何萍不是最惨的——她当时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我对你非常失望!”

“我对你们非常失望!”

“想想看,如果我是你们的客户,看到这样的字体和排版,我会非常不高兴,你们说不定就会因为一次案例展示就丢掉客户和市场份额!你们明白这些细节的重要性吗?”

“何萍,你自己说,这样的工作是不是令人难以入目?”

“不是我说你们!”

诸如此类充满上纲上线意味的句子不停轰击何萍的意识和耳膜,那天例会之后她几乎停止了全部的工作,然后用了一天来试图恢复神智。现在烟酒似乎帮了她一把,稍稍平复心绪之后何萍走出了男厕——她当然不会傻到躲进女厕所抽烟喝酒,如果被人撞见,鬼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好听八卦,况且她还在公司楼下两层的这间男厕里碰到一个年轻的酒友:李建。李建是个年轻的程序员,工作和喝酒他都采取不要命的态度,他和何萍从初次相遇时分喝一瓶酒来化解忧愁和压力到之后他抢着何萍的酒喝,直到后来两人干脆自己准备自己的。李建和何萍相差十岁,两人总是在喝酒的时候互相咒骂各自的上司和老板,这种带有仪式感的咒骂让何萍非常有归属感,当她每天都因为写文案而变得才思枯竭的时候,何萍总是惊奇地发现,自己喝得半醉不醉的时候对于语言的操控能力几乎能够达到一个峰值,各式各样带脏字,不带脏字的断句飞刀一般狠狠扎进自己脑海里那个女上司的每一个毛孔里。但是今天李建没来,何萍于是有些沮丧,她稍稍收拾了残局就离开了,一路上她不停调整呼吸,然后还在进入地铁站之前买了矿泉水和口香糖,她在四十多分钟的地铁车程里需要把自己身上的异味都去掉,然后盖上一点香水,补上装,然后以一种比上班时间更加紧张的状态进入自己的家。为什么呢?家里的丈夫和一儿一女都需要自己照顾,还有一个永远严肃的婆婆——何萍能偶尔通过厕所的抽烟喝酒来稍稍释放压力就已经非常满足了,至于什么其他的东西,她从来不敢想。

匆匆到家之后桌上摆着的是可口的饭菜,何萍赶紧溜上楼洗澡刷牙,把身上的烟酒味道给洗掉,要知道她婆婆是个非常厉害的女人,稍稍被她闻出一点不对,今天这顿饭她就得一边挨骂一边吃了。

“何萍,吃饭了。”丈夫吕樟推了门见到正在化妆的妻子,他并不感觉到奇怪,毕竟晚上的正餐都是母亲和保姆一起准备,一家人都必须穿戴整齐才能入席,这是对于母亲一整个下午劳动的最基本尊重,何萍心中觉得烦闷,她本来是个比较没规矩,喜欢无拘无束的人,可是婆婆对她的诸多指责和限制都让她觉得非常难受,至于她为什么能忍受这么长时间:婆婆每月都会给她和丈夫吕樟三千的零花钱,在吕樟的父亲去世之后,老太太就一直扮演着家庭大家长的角色。

何萍对着镜子检查了一番,然后跟着丈夫来到楼下就坐,虽然一个月三千块钱对于何萍来说不算什么,但是正好可以用来买买面膜、唇膏之类的东西,这点零花钱让她能够忍受婆婆的指点,更加关键的是,丈夫对于他母亲言听计从,她基本上无计可施,好在家里有保姆,平时还会叫家政来帮忙,何萍不需要自己做家务,她总在脑海之中把这顿饭想象成在陪一个难搞的甲方客户,心中会顿时舒服很多。

“今天工作怎么样?”季凡玲坐在长桌一端,按照惯例,她开始过问儿子的工作,接着是孙子、孙女的学习,然后是保姆阿云的一天的支出,最后才是稍稍提一下何萍,最一开始何萍很生气,觉得自己也是独自在外企奋斗的人,凭什么自己要被放在最后面,但是很快她就是释然了,现在她基本只把眼神放在面前的饭菜上,等到婆婆问起自己的时候,她只需要微微坐直身体,然后从脸上挤出一股“我就是甲方,你必须来求我”的表情,然后说说工作,描述稍稍专业,必须使用专业词汇,最好带英语词,这样才能让老太太闭嘴——只要她听不懂,她就不会再继续追问,季凡玲当然也能从媳妇的神态里读出一点,自然也不多说,两人的距离也就越拉越远,明明是吃饭,过招打架的模样却越来越足。

“吃饭吧。”今日谈话结束,时间也徐徐过去二十来分钟,季凡玲下圣旨一般开了口,阿云揭开了红烧鸡的盖子,鸡肉的热气和汤汁正好能把上头盖着的蔬菜烫软,何萍被外卖和便利店食品折腾了一天的胃总算能感受到一点慰藉,她三两下把饭菜倒进肚子里,唇彩在饭碗沿子上留下猩红的记号,五分钟,何萍就吃下两碗饭,接着又毫无礼貌地打了一个饱嗝,接着她就朝着仍旧在喝第一碗汤的婆婆微微一欠身就逃离了战场。季凡玲其实从未指望媳妇能陪自己,反正在她的认知里,媳妇能给自己带来孙儿孙女就是最不错的事,其他的问题都无所谓——所以婆媳两人之间虽然有些细小的摩擦,但是大部分时候两人都对对方采取一种无所谓的无视态度,加之中间还有一个能干的阿云在操持一切家务,两人之间的联系也就越少了。

何萍离开饭桌之后看上去仍旧是那么的安静,仿佛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是季凡玲的心情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有一种以前家里做红烧肉,把肉汤兑水之后炒青菜接待客人,等客人走了之后再把肉端出来吃的感觉,当然,饭菜没有发生变化,但是这种精神上的不一致的确充满了农村生活的烙印。季凡玲在家庭内作为大家长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面对作为外人的媳妇,她就必须要摆弄一定的手段,降服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让她对自己心悦诚服,最起码自己得要做到气势上不输给何萍,但是她似乎也没有考虑过,作为婆婆的自己居然需要费尽心思和媳妇比谁气势更足,让她顿时处在一个更显被动和低等的地位。所以何萍匆匆从饭桌上离开,她从来都不过问,只等这漂亮女人走后,她才开始真正关起家门,肆无忌惮地享受自己作为一个家长的地位和权威。

回到房间里的何萍则开了带着耳机听起了音乐,她躺在床上听王菲、林忆莲、张惠妹、蔡健雅等等的歌,调子听起来不欢快,何萍除了想要放松自己之外,她还在学歌,这样一来,当她参加各式各样聚会的时候,碰上唱k,她能露一手——朋友们都说她模范王菲很像,嗓子一亮就能换来包间里一阵欢呼和尖叫声,这短暂的一瞬间让她有种轻飘飘的感觉,仿佛通过模范王菲,自己也能够沾了点儿光,站在她那样的舞台上一样,所以每当何萍听到一首歌的时候,她总是想象着自己站在宏大闪耀的舞台上唱这首时候的情景,而如果这首歌不能让何萍在设想中引得一片欢呼尖叫,她就立马切掉歌曲,然后继续重复上面的循环。

听到《香奈儿》的时候何萍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一个真正的香奈儿包,她有的那两个还是在网上买的高仿,只敢在回乡下的时候背背,上班工作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的,如果被明眼人看出来自己背了个假货,那闲话估计得听个没玩。可是在大陆门店买太贵了,何萍已经在暗暗攒钱,她准备今年去一趟香港,扫扫货,然后买些婆婆瞧不明白的好东西回来。她正盘算着这些琐碎,丈夫吕樟就进了卧室,他在妻子身边躺下,掏出手机看了看自己买的几只基金。

“收益怎么样?”何萍问他。

“就那样吧,有几支赚了几千块。”吕樟撇撇嘴,他其实并不懂这些,但是单位每天都有人讨论,办公室的几个同事炒股炒期货也是折腾得如火如荼,吕樟想:哎呀,我怎么能落后旁人呢?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和单位的大部队脱节,不然今天只是不参与炒股的小讨论,明天就是不能融入聚会的话题,后天就已经完全和单位群体的脱节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会少了很多小利益,比如在饭局上交换红包的时候多收到的几百块钱,饭局上碰到的美味和酒水,还有单位发放的米粮油纸巾水果之类的这些玩意儿。在事业单位工作这么几年,吕樟深谙跟着大部队跑没有坏处,不但饿不着,而且不工作也能捞到不少好处。况且,单位的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个炒股神人——是的,他们就直接称他为“神人”或者“大师”,他手里几只股票和基金都是这位大师介绍的,当初吕樟并不信任这个连姓名都不透露的光头男人,况且那大师家中四处立着佛像,一片烟雾缭绕,看着和现代社会完全脱节,这就让习惯追随大流的吕樟非常不开心,甚至从心里生出鄙夷,但是他耐着性子往大师家里去了几趟之后,被介绍的几只股票居然都赚了好几千,他这才开始死心塌地地跟着大师混,每次从单位捞到的好处他都不忘记打点一份给这位股神,毕竟他还想要靠着这位赚大钱,现在在单位的时候白天就看看股票,下午就看看基金休闲。

“那还行啊。”何萍特地留了一只耳朵给丈夫。

“一般吧,我们单位有个小女孩儿前几天一只股票赚了一万多。”吕樟有些嫉妒地挑了挑眉:“还给我们办公室每个人发了个红包。”

“哟,还挺会做人。”何萍应和了一句。

“得了吧,这会儿就得意,下次股市跳水得让她亏得一干二净。”吕樟有些恶毒地开口——何萍听着这话有些不舒服,她挺不喜欢丈夫这种小肚鸡肠的样子,但是有时候她又觉得这点让她特别有安全感,她能通过吕樟嘴里的恶言恶语了解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这些丑陋的言语和想法让他们的联系更加紧密无间。

“对了,孩子下半年的钢琴课该交钱了。”何萍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这个事情上来,大概是因为孩子的这些课外培训都会让她产生一种古怪的背负债务的感觉,所以她觉得不舒服,必须说出口才行。

“当初是妈让他们报的班,就让她给钱吧。孩子自己会找她开口的。”吕樟想也不想地就回答,现在母亲俨然是大家长,这点钱必然是她负责,否则他或者何萍就得各自拿出一半多的工资来,这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

夫妻两个在床上摊到夜里点,何萍起床去那点零食和饮料,听到厕所里阿云正在给两个孩子洗澡,她立马加快脚步走了过去,然后趁着水声和嬉笑还没有安静下来,她又赶紧躲回了房间里,也不能说何萍不爱自己的孩子吧,只是她只是更加坦白地更爱自己一些,每天要和公司一帮恶婆娘和贱男人厮杀一天,回到家还是个人形就已经不错了,哪还能省的下什么爱给孩子,当初她和吕樟两个人相亲结婚之后本来是没打算要孩子的,但是实在是扛不住婆婆一天三遍地念叨,索性也就怀上了,而且更巧赶上二胎政策,她还怀了双胞胎,老太太对她态度也好了很多——那时候季凡玲就一直劝她不要在工作了,但是她不乐意,在预产期前一周她都还在skype上和一个澳洲女人讨论合同细节以及款项的交付日期,她不喜欢工作,但是工作能让她感觉活着,而生孩子坐月子这段和婆婆亲密无间的日子对于何萍来说就如同二次加班——毕竟加班的时间已经在公司用掉了。

这边楼上夫妻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无光痛痒的话,而楼下独自坐在房间里的季凡玲则在安静地记账,虽然她作为大家长,在花钱的时候都非常豪放,但是也仅限于必须的方面——给孩子的“补贴”、学费、儿子儿媳的零花、家里的日常开支、自己的医疗和保养开支、阿云的工钱算是家里的支出大项目,至于其他的,季凡玲能不花就不花,她手里的钱大多来自于丈夫吕平祥的遗产还有工资存款,要说其实钱不多,但是季凡玲在丈夫还在的时候就在市区各处秘密买了很多店铺,所以她稍微盯着点,一家人的生活还是过得比较舒服的。等到记完了帐,季凡玲坐在床上,她把吕平祥的照片捧在手里,边打量边说话:“我们现在还过得不赖呀,你呢?你在那边儿怎么样?虽然我现在尽力把家里的大梁挑起来,但是仍及没有你那时候做得好,你别生我的气。”在丈夫去世之后,季凡玲在家中的操持都是以丈夫为榜样,她有时候甚至在想,我要是能变成吕平祥就好了,或者随便其他什么男性长辈的话,或许管理起来不会那么累——所以在很早之前,季凡玲就早早地把下辈子的生活目标定好了,她下辈子一定要投胎做男人,而且要做那种高高在上,手握父权的男人,每天都可以放肆寻欢作乐,恣意地过日子,其他的琐碎就交给自己的老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