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主动

说实话,路易-波拿巴这番话倒是很对他的胃口。

在这位大银行家看来,波拿巴家族也没有什么神圣可言,他们只不过是趁着时势,捡到了波旁家族掉到了地上的王冠而已,所谓高贵的血脉无非只是皇权自我神化的谎言。

然而,在法国敢于公开这么说的人并不多,尤其是身为皇族还能承认自己的祖父种过地,这实在有些难能可贵。

可是另外一方面来看就不太对味了——这位亲王殿下一直都在以伯父拿破仑皇帝自比,可是在他并非皇族直系继承人的处境来看,这种野心未免也太过于炽烈了。

“我们一家没有什么高贵的血脉,只有高贵的野心”,看来这句话还真不是空口说的啊。

拿破仑的兄弟们各个都不服皇帝,哪怕是皇帝把他们一个个都扶上王位的,他们也从来都不满足,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利益,经常给皇帝本人制造麻烦,现在看来,这种野心在家族的新一代身上还是没有消失,一直在支配这个家族的成员。

也许正是这种对权力执迷不悟的野心,所以这个家族才能够在短短两代人之内创造出可怕的业绩,并且君临欧洲最强大的国家之一?

他不能把这个危险的话题继续下去,但是他喜欢这种野心。

路易-波拿巴确实是一个很适合做他女婿的人——银行家的野心,也天生适合和政治家的野心合在一起。

“是的,我很欣赏高贵的野心,人不是因为血统而高贵,而是因为他们永不止歇的战斗、永不熄灭的野心而高贵,正因为如此,我才从一个低贱的小人物走到了如今的地步。”唐格拉尔男爵重新笑了起来,只是这次没有了那种讨好的谄媚,而是一种公事公办的业务性的笑容,“出于这种野心的考虑,难道您……一个富有进取心的亲王殿下,真的不需要一份来自于银行家的帮助吗?我以我最大的热忱,恳请您仔细考虑一下,一个竭诚为您效劳的银行家,能够为您的事业带来多么大的帮助?高贵的野心不能拒绝高贵的援助,对吗,殿下?”

路易-波拿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空气里面突然充满了紧张的气味,他已经听不到那美妙的歌声了。

“需要,无疑我是需要帮助的。”片刻之后,他轻轻点了点头。“毫无疑问,如今是银行家的时代,拿破仑要是在1800年没法儿从荷兰借到钱,今天我也没有资格坐在您的面前,帝国也早就不复存在了,或者说应该从未存在过。过去一位君主想要维持自己的王国,需要几百骑士,但是如今的皇帝要维持帝国,非得要两百银行家不可。”

“十分明智的判断,我对您的远见卓识深感佩服。”唐格拉尔男爵笑得更加从容不迫了,“但是请容我指出一点小小的错误——如今的皇帝要维持帝国,不需要两百个银行家,只需要一个就够了,只要这个银行家同样远见卓识、具有坚定的意志和无情的手腕,并且……还恰好是他的岳父。”

借助着讨论野心,唐格拉尔男爵终于借机将自己的联姻计划挑明了。

他将视线转向了窗外,等待着来自于亲王殿下的回应。

他相信,将事情挑明到了这个地步之后,路易-波拿巴亲王殿下应该能够做出一个明智的决定了。

然而,他等到的却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亲王殿下的脸上再度露出了让他惊愕的笑容。

那种狂妄自大到令他很不舒服的笑容。

“您恐怕习惯了别人对您听命行事,唐格拉尔先生。”在的注视下,路易-波拿巴站了起来,然后走到了窗前,看着楼下放声高歌的唐格拉尔小姐。“但是,现在情况稍有不同。”

“哪里不同?”唐格拉尔男爵不解地问。

“您知道吗?即使是拿破仑皇帝也会老,在死之前一年,他已经是一个沉浸在自己回忆当中、只想着保住已有的一切的老家伙了。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他的脑子还很好用,那时候我们还很年轻,像每个觉得自己时日无多的人一样,他时常跟我们讲自己总结的人生经验。”亲王殿下转过头来,重新看向了唐格拉尔男爵,“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他告诉我,政治是一个很复杂的机器,但是也相当简单,归根结底可以说成一句话——听谁的?这个问题并不是一直只有一个答案,谁更加强有力,谁就是答案。”

唐格拉尔男爵仍旧搞不懂亲王殿下的意思,他呆呆地看着殿下,犹如是一个正在听老师演讲的学童一样。

“是的,我不介意和您合作,不介意接受一位银行家的馈赠,正如我的伯父那样,我需要这些帮助。可是这一切,必须取决于我,根据我的需要来决定节奏,决定结果,因为我就是那个可以决定一切的人。”路易-波拿巴看向银行家的视线里面多了一丝冰冷,“如果我的话太过于复杂,让您有些难以理解的话,那么我就改成简单的单词吧——先生,听我的!”

“什么意思?”唐格拉尔男爵有些惊疑不定了。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就不要再互相猜谜了吧?”亲王殿下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坐了下来。“唐格拉尔先生,我承认您是我国最为优秀,最为有力的银行家之一,您的能力无人可以怀疑,但是归根结底,你是我叔叔的钱袋子,没有我的叔叔一直以来的帮助和扶持,您走不到如今的地位。”

“我……我想……”唐格拉尔男爵想要解释,但是被路易-波拿巴用眼神阻止了。

“不管您怎么掩饰,归根结底,是现在您看着我的叔叔地位不稳,眼看就要风雨飘摇,所以您想要另外再给自己找靠山——对吗?”亲王殿下那种无情的压迫力,让银行家开始如坐针毡,“但是与此同时,您对现状还是不能下定结论,所以您想着先走平衡,维持一下和我叔叔的关系,所以,在您的角度来看,顺从我的叔叔的提议,把您的女儿嫁给我,是最好应对手段。如果您的运气够好,我的叔叔没有倒台,那您同时就有了两个亲王作为靠山,如果运气不是那么好,那么至少还有我值得依赖——很经典的银行家手腕。可是,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

“其实我并没有……”唐格拉尔男爵还是想要解释,可是亲王根本就不给空间。

“您的计划非常完美,唯独忘了一点——我才是握有主动权的那个人!没错,是您有求于人,所以不要妄图用您的计划来套住我,因为我自有计划。我的计划步调更为重要,所以哪怕您的女儿确实漂亮,有才情,而且有您的巨额嫁妆,那也得等我自己斟酌完毕之后再做决定。”亲王殿下以那种令人极度不快的态度,总结了自己的态度。“请记住,拿破仑需要银行家,但是银行家也更需要他。”

“我想……我想您对我的提议,可能有一些理解上的偏差。”银行家干瘪的脸上还带着一点的干笑,但是这个笑容已经半生不熟,以至于让他越发显得难看了。“我并不是在催促您做决定,殿下。”

“是吗?那就最好了,那我可以告诉您,我很乐意和您交朋友,接受您的赞助,先生。”亲王殿下重新笑了起来。“希望我们未来的合作能够非常愉快。”

“是的,一定会非常愉快,先生。”亲王殿下向男爵伸出了手。

男爵犹豫了一下,然后也伸出手来和他握住了。

“请原谅我不在这里吃午餐了,我另外还有约,抱歉,先生。”路易-波拿巴松开了手,然后再度站了起来,大踏步地走出了书房。

直到亲王离开之后,男爵脸上勉强维持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这个杂种!”他恨恨地骂了出来。

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前,一向沉稳的夏尔这下都难以维持镇定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一直都难以接受摆在眼前的现实。

帝国的公主殿下,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女儿,幽居深宫当中,居然会不声不响地跑到了一个银行家的女儿的生日宴会里面,这一切让人难以置信。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就是现实了,必须接受现实。

在片刻的不安之后,夏尔终于强行重新找回到了镇定,他看了看旁边的玛蒂尔达,然后苦笑了一下。“是你带她过来的吗?”

为了不再惊动其他人,他的声音很低,只有玛蒂尔达才听得见。

“是啊,是我带公主殿下过来的。”玛蒂尔达的脸还是有些发红,视线也因为不好意思而转移到了旁边。“我跟公主殿下说过唐格拉尔小姐的事情,结果她很感兴趣,让我带她去一起看看,结果……”

夏尔马上明白过来了。

和芙兰一样,玛蒂尔达也十分钦佩欧仁妮-德-唐格拉尔小姐的天赋,并且对她被同学们所排斥而感到不公平,所以她也想要为对方造势。

所不同的是,芙兰是在自己的哥哥面前吹捧唐格拉尔小姐,而玛蒂尔达,却找到了公主殿下。

夏尔无从判断玛蒂尔达是有意把公主殿下引过来的,还是公主殿下自己临时起意,但是很明显,从公主殿下刚才的话来看,她确实也相当欣赏唐格拉尔小姐的歌喉。

“你还真是胆子大。”他微笑了起来,略微有些调侃地看着玛蒂尔达。

“我们当然不会孤身跑过来啊!”玛蒂尔达尴尬地回答,“客人里面混着禁卫的。”

“啊……”夏尔了然地点了点头。

说的也是,就算玛蒂尔达再怎么大胆,也不至于就孤身把公主殿下带过来吧,真出了什么事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夏尔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向坐在花园内各处的年轻人们看了过去,但是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来,每个人都在愉快地聊着天,似乎没有人在注意这边。

但是可想而知,若是有人想要在这里对公主殿下做出什么无礼举动的话,搞不好就会瞬间被打成筛子吧……

一想到这里,夏尔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玛蒂尔达!”

这时候,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公主殿下低声对玛蒂尔达召唤。

玛蒂尔达带着歉意看了看夏尔。“对不起,夏尔,以后有时间再聊吧。”

“嗯,没关系,不需要道歉,是我打搅了你们。”夏尔笑着摇了摇头,示意玛蒂尔达不要介意,“那你们开心玩吧。”

夏尔一直面带笑容,看着玛蒂尔达转身离开,走回到公主殿下的身边。

而一股莫名的寒气,也随之从玛蒂尔达旁边的少女传递了过来。

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个子并不高,而且一身便装,并且有意用刘海遮住了额头,让别人认不出自己来,看上去并不太起眼。

但是,她棕灰色的眼睛里,那股冷漠与傲慢,却一点也没有掩饰地展现在了夏尔的面前。

这冷漠的眼神,让夏尔一下子有些如坐针毡。

娜娜莉公主殿下是陛下唯一的女儿,所以她从小就深得皇帝陛下的喜爱,养成骄傲的个性当然十分正常,可是夏尔所碰到的情况却有些不同——公主殿下虽然个性傲慢,但是平常只是眼高于顶,不太爱搭理人而已,可是每次在遇到他的时候,却往往就是如同今天一样变得冷漠无比,似乎对他满怀敌意。

作为一个从小就谨小慎微,从来都注意不在宫里树敌的人来说,夏尔根本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得罪过公主殿下的,这根本就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啊!

如果是得罪了一般人,那倒是小事,可是一国的公主殿下,又是深受皇帝陛下宠爱,那可不是得罪得起的人。

对着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公主殿下,夏尔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然而心里却是十分紧张的。

公主殿下的视线没有在夏尔身上停留多久,马上就别开了,仿佛根本就不屑于回应夏尔的讨好笑容一样。

夏尔大感尴尬,悻悻然地离开了。

“殿下,您为什么要对他这么严厉呢……?”在看到了夏尔离开之后,玛蒂尔达紧张地看着公主。

公主殿下没有回答。

玛蒂尔达一直都有些疑惑,为什么公主殿下对夏尔的态度如此恶劣。

一直以来,虽然公主殿下性格傲慢冷漠,但是对其他人态度还算可以,可是对夏尔却犹如冷若冰霜,按她的看法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这几年来在宫里和夏尔的接触当中,她已经对夏尔有些了解了,知道这个少年人性格和她自己差不多,都是非常谨慎的人,几乎不太可能得罪一位公主殿下。

所以玛蒂尔达猜测,是有什么人暗地里对公主殿下进谗言,说夏尔的坏话,所以公主殿下才会对夏尔的印象这么恶劣。

出于惜才之心,玛蒂尔达不忍心看到这样一个优秀的人才因为几句谗言而白白影响了前途,所以她忍不住冒风险为夏尔说好话。

玛蒂尔达越发有些紧张了,她大着胆子,凑到了公主殿下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