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这个架构当中,法国的利益也得到了坚实的保证……”夏尔模仿俾斯麦的语气说,“我也会的。”
两个年轻人不期然间拿起了手掌,然后轻轻地拍击了起来,掌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最后理查德也跟着鼓起了掌来,哗啦哗啦的响声充斥了整个房间……犹如最美好的未来一样。
这个话题被他们用掌声极有默契地终止了,从那里之后,整个会谈就向着闲谈的方向进展,亲王也不再说那些重要的事,只是说说当年的趣事,就好像一个只能在病榻当中回忆往昔的老人一样。
等到天色渐晚,两个年轻人都提出了告辞,俾斯麦晚上还有活动,而夏尔也已经在城郊外的旅馆定好了房间,准备接待一下法国驻当地的外交人员。
当两个年轻人离开房间的时候,亲王的表情还是沉静如水,默不作声地微微摇晃着摇椅。
“爸爸,您觉得怎么样?”理查德担心父亲的身体,于是凑到亲王的身边问。
“我很好,孩子……”亲王长叹了口气,“但是恐怕你好不了了,未来的欧洲也好不了了。”
“什么?”理查德大吃了一惊,“您的意思是……?”
“你没有发现吗?他们都准备打仗,为此宁可冒险。”亲王摇了摇头,“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这么固执,都不肯听老人的劝告呢?”
“他们刚才都很热烈地赞同您啊?”理查德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是的,他们赞同了我,然后当成了耳旁风。或者说比这个更加糟糕,他们反而坚定了自己的意志,因为他们觉得我给他们指出的路太不吸引人了。”亲王像有些伤感似的,亲王长叹了口气,“那时候他们两个会有一个、甚至两个都会像拿破仑那样倒下,可庸人却能一直活下去,这真是一个令人遗憾的世界!”
“那……那我们应该怎么办?”理查德略有些茫然地问。
“等待,然后选边站,就是这么简单。”亲王垂下了视线来,显得十分疲惫的样子,“我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但是你可以早做准备,愿上帝保佑你们吧。孩子,送我去休息吧,今天说了这么多话,我真的很累了。”
“好的,父亲。”理查德连忙应了下来,然后搀扶起了父亲,将他带到了卧室的床上,在儿子的搀扶下,亲王的背影显得那么瘦弱、而且步履蹒跚,犹如一个远去的时代一样。
…………………………
正当梅特涅父子两个在交谈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楼下门口的夏尔和俾斯麦又都停下了脚步,他们不约而同地张开了口,但是谁也没有说出话来。
这种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之后,俾斯麦勉强开口了。“特雷维尔先生,您是我最欣赏的一个法国人,甚至比对波拿巴先生还要欣赏。”
“这是我的荣幸。”夏尔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这时候,漫天的红云开始密布在天空,大地也被染成了金色。
“刚才亲王殿下说了一些不那么让人愉快的东西,我请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在这壮丽的景色下,俾斯麦突然昂首看着夏尔,“请您相信,我对您毫无恶意。”
“我也对您毫无恶意,相反,我十分敬佩您的抱负和努力。”夏尔同样回敬。
“那么……”俾斯麦突然朝夏尔伸出了手来,“如果真的有那不幸的一幕,而我又侥幸胜出了的话,我一定会优待您的,您不会受到您国内那些庸人的报复侵扰。”
“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我也会优待您的,不管怎么样我都绝不会让您落个不体面的下场。”夏尔也朝俾斯麦伸出了手来,“我真的真的十分欣赏您。”
“不,我不会接受自己的理想破灭失败的结果,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自杀的。”一边和夏尔握着手,一边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霞光,俾斯麦突然长出了一口气,“所以您看,特雷维尔先生,我是以自己的性命作为底气来跟命运拼搏的,要么成功要么灭亡!请您,也一定要认真对待您的理想……您如果拖拖迟疑的话是拼不过我的。”
“那好,我也会这么做的。”夏尔用尽了自己的力气,摇晃了他的手。
。
“你们太自命不凡了!你们太自命不凡了!为什么在只有我们在场的时候都不能坦诚相见?你们这样,一定会带来蔓延欧洲的大战的!”
因为夏尔和俾斯麦的回答实在太过于没有诚意,梅特涅亲王禁不住怒气上涌,呵斥了这两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法国爱好和平,普鲁士爱好和平?先生们,这个笑话并不可笑,多少年来这两个国家发动了多少次战争?现在这两个国家又有哪个不是野心勃勃?你们这样回答,就违背了我们开诚布公的宗旨,把我当成一个糊涂老头来对待了!”
被亲王如此毫不留情的数落,夏尔和俾斯麦颇觉得尴尬,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虽然这是一个私人聚会,但是三个人的地位都非同小可,因此除了已经隐退了的梅特涅亲王,谁也不敢百无禁忌乱说话,以免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夏尔和俾斯麦的第一反应都是和公开场合一样大唱爱好和平的高调。
“至于你们……你们两个也许不至于讨厌和平,但是你们都肯定不爱和平,因为你们爱的都是自己,和我一样!”亲王数落了一会儿之后,还是余怒未消,“你们这么说,只能说明你们根本不打算开诚布公,而只是想着敷衍了事,哄我这样的老人开心就行了——但是……见鬼,我不是平常人,我是梅特涅,你们的这些把戏是哄不了我的!如果尊重我的话,你们应该拿出自己应有的头脑和诚意过来,像样地和我交流!”
“对不起……殿下,我不该如此随意对您说话。”眼见这老人发脾气如此厉害,夏尔终于也坐不住了,“可能我的话有些夸张,在法国国内,确实一直都有人在渴望破坏现有的和平,但是对和平的热爱真的是主流。尤其是……尤其是在我们已经被接纳到了欧洲大家庭的情况下。”
“我也很遗憾自己说了一些让您不中听的话,殿下。”俾斯玛也跟亲王躬身致歉,“在世人眼里,我们普鲁士人确实好战。我也没有办法改变人们的这种印象。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普鲁士人再怎么好战也是正常人,它实际上乐于维护对自己有利的和平。”
“你们这样才算是像话。”亲王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不再如同刚才那样恼怒。“我姑且认为你们现在已经足够真诚了,因为你们尽管遮遮掩掩。但还是都说出了真实的意志——没错,你们只接受对自己有利的和平,只有在自己处于优势地位的时候才会心平气和,一旦欧洲不如同自己所愿的那样,你们就不会拥护和平。考虑到你们未来十年或者十五年就将主政一个强国,利用它来强行推行自己的意志,那就不得不让人十分忧虑了……”
俾斯麦怔了一怔。
他现在正郁郁不得志,结果梅特涅亲王却宣称日后他能够号令一个国家,一展宏图,这实在让他有些受宠若惊。更加让他吃惊的是。亲王的意思里面,还隐含着一个更加惊人的推论——他在掌权后将有可能与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当然那时候也算不上年轻了)兵戎相见。
真的……有何能吗?他心中暗想。
他孜孜不倦想要谋求的,是以普鲁士为核心实现德意志的统一、以及利用这个统一了的德意志国家来影响——更进一步来说是支配——欧洲的新秩序。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是不惜发动战争的,谁挡在他的面前他都会毫不留情地扫除。而法国,或许有可能就会在那个时候成为自己的障碍。
而这个年轻人呢?他会是怎么想的?难道他会跟自己想得一样吗?
应该会有吧……执掌一国,然后利用这个国家的实力来支配欧洲秩序,又会有哪个有抱负的人不会这么想呢?
没准真的有可能,在未来我们两个会兵戎相见?他脑中闪过了这样的想法,然后不自觉地转头向特雷维尔看了过去。他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夏尔-德-特雷维尔也正好转头向他看了过来,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起来。
这个年轻人,虽然满面笑容。但是却一点都没有退缩,仿佛一块包裹在礼节外衣下的坚冰一样。
他应该也想到了这里了吧。
俾斯麦的嘴角微微一动,对着他凑出了一个大有深意的微笑。
很好,很好……你能成为一个足够分量的对手,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们就来拼个胜负吧。
熊熊的火焰再度在心中燃烧,他一扫最近的颓丧。重新充满了斗志。没错,现在他的仕途确实陷入到了困顿当中,但是现在不是还早吗?自己还年轻,还有用不完的精力,还有足以点燃世界的野心,十年……不就是十年而已吗?那时候梅特涅亲王在天上见证一下谁胜谁败岂不是很好?
他愈发激动,整个人都微微有些颤抖,几乎就要大笑了出来,几乎是依靠着非凡的自制力,才没有让自己露出太大的痕迹。
“我很高兴您能够如此看重我,殿下,十年到十五年也不是一段好捱过的时光……未来又有谁说得清楚呢?”他一边看着夏尔,一边几乎是咬着字地说,“不过,我热爱我的祖国,乐意为它奉献一切,如果某一天我的祖国需要我的热情和精力,那么我会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它。”
“您想要把这些热情和精力宣泄在哪里呢?”梅特涅已经观察到了两个年轻人的互动,但是他置若罔闻。
“当然是放在德意志民族的伟大复兴上面,殿下。在我看来,对任何一个纯正的德意志人来说,这都是当前唯一伟大的事业,”俾斯麦转过视线,昂然看着这位前辈,“德意志因为自己造成的混乱,多少年来已经成为各国的屠场,遭遇了多少灾祸?现在它必须尽快重新弥合起来,旧日的伤口,然后用民族的力量来对抗每一把伸向它的刺刀。不然的话它就只能永远沉沦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