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哀鸣与悲伤

“他是公爵,又是内阁大臣,他给你选的路当然是最好的了。”长公主殿下马上回答,“如果你想从军,你可以进入禁卫骑兵团,然后到北非服役,几年内就当个团长。如果你想从政,他会让自己的朋友帮助你,让你可以平步青云,如果你什么都不想做……至少也可以让你就这么混下去。”

接着。长公主殿下突然笑了出来,“当然,那时候我们谁也没想到,用不了几年整个王朝就完蛋了,我们谁也不能按照这种约定来帮助你。我们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即使没有我们的帮助,你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个位置上……年轻人,你真的很厉害,这几年我听到你的大名很多回了。”

这应该不是什么好名声吧……夏尔在心里苦笑。

公爵的谋划最终没有实现,波旁王朝垮塌。然后复辟,然后再次垮塌,时势变幻,他的一切计划都化为了泡影。然而自己却达成了他曾经的愿望……也许他在临走之前,至少对自己的满意的吧?夏尔心里突然闪过了这个奇怪的想法。

“谢谢您告诉我这一切。”他再度朝对方躬了躬身,“我会照顾好夏洛特,报答你们的恩惠的。”

“我并没有给你什么恩惠。”长公主摇了摇头,“几年前我曾经打算给你,而你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在数年之前。确实正统派那边招徕了夏尔,还提出了复辟之后让他担任首相的提议——毫无疑问,这个无法实现的承诺被夏尔当成废纸一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既然长公主提到了这里,夏尔就不能那么客气了。“我现在仍然会拒绝,请您谅解。”

“我不是在讨好你,你不用这样。”公主的脸上仍旧带着笑容,“我们是王族,虽然落了难但是我们也不会做乞丐,不会在一次拒绝之后再求第二次。你已经选择了你的路,那我们并不打算干涉。”

“我……我很高兴您能够这么想。”夏尔暗地里松了口气。

“只不过,我想提醒你一句,波拿巴虽然现在能博取某些人的欢心,但是他不会一直这样下去。他站在火山口上玩弄着火,迟早整个大地都会喷发,让他无以为继。而你,离他太近了,也许某天就会被火同样点着。平民百姓是冲动善变的,我见过他们反复无常的样子。”长公主的语气微微变得有些严峻了,“我原本是不想跟你说这些的,但是你是夏洛特的丈夫,所以为了她我想提醒你一句。”

“我想您说得有些道理。”夏尔点了点头,“不过,现在的欧洲不都是这样的吗?人民就像水一样,看上去平静忍耐,但是时不时掀起波浪,有时候甚至波涛汹涌,所以每个政府必须战战兢兢地划着政权的船在波浪当中前行,争取不要让它掀翻。”

“然后乞求他们再多忍耐你们一会儿?”长公主摇了摇头,然后直言,“这样的政权您不觉得太卑微了吗?”

“迎合人民并不卑微,说到底我们的一切财富都是他们创造的——”

“谢天谢地我们不用和您一样说这种场面话,君主政体的好处就是这样,我可以随意嘲笑暴民,而你们只能违心地说场面话。即使你们都瞧不起他们,你们也只能卑躬屈膝地说漂亮话。”公主突然冷笑了起来。“所谓人民,是怎么回事呢?他们号称要反抗贵族,他们拿起了刀剑,结果他们杀掉的自己的同伙,数目比他们想杀贵族多几十倍,这就是人民。”

“我觉得您这话就有些太过于严厉了。”夏尔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夏洛特。

夏洛特此时也感到气氛有些紧张,她轻轻地转过头来,示意夏尔不要和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争论。

“那些人砍掉了我父亲,我母亲。我姨妈的脑袋,然后你指望我原谅他们?或者说他们的好话?不,抱歉,我做不到,我只能实话实说。他们就是一群盲目的苍蝇。以互相憎恨和残杀为乐。”公主的语气十分严峻刻薄,显然以她的经历,确实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被她如此看着,夏尔也觉得有些难受了。

虽然有夏洛特看着她,示意他不要和老人置气,但是他忍不住了。

是的,他打心眼里生气,不是为人民生气,而是为了这家人生气。

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可是在路易十六陛下的治下,也有很多脑袋因为王朝的弊病而带来的贫困而枯萎了——虽然这些脑袋没有血淋淋地落到地上。但是这并不能说明这种结果高尚在哪里……”夏尔颇为不敬地耸了耸肩,“我并不是为了暴民说话,夫人,事实上我和您一样恐惧暴民,毕竟如今我也爬到了一个足够的位置。我只是想说,如果一位统治者维持不了自己的统治,那他本质上就是失职的。既然他享有了一个国家,他就给自己套上了无限的责任,更何况还是一个家族相传的王国?一位君主不可能一边在享有国家的同时一边却不负有义务,他在登基的时候放弃了王位吗?他在位的时候想过放弃吗?没有。不然他的兄弟们都跃跃欲试想着当国王呢。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王冠的鲜血染到了他的身上就哀鸣呢?!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失去了他的国家就意味着他失败了。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统治者,而我是不会同情失败者的。”

夏尔昂起头来,同样尖刻地看着长公主殿下。

“夏尔!”夏洛特忍不住出声喝止他了。

“你……”老妇人的脸上闪过了无比的怒气,她想要大骂,但是最后还是忍耐了下来。“不合格就该被砍头吗?”

“有些人走运,没有被砍。但是不会每个人都是那么走运。”夏尔的语气仍旧十分平静。“他在不走运的时刻,因为自己的惊慌失措和治国无方丢掉了这个国家,而这种不走运最后也吞噬了他的生命。”

“这种歪理……”

“他自己葬送了自己的统治,把荣誉、王朝、乃至自己和家人的生命交给了暴民,结果最后您还要以这种哀鸣来抱怨暴民!这有什么意义呢?难道真正有意义的做法不是扛起自己的王朝,让他和你们不至于受到这样的灾祸吗?”夏尔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昂首看着长公主,“殿下,为王者是不能哀鸣和抱怨的,他只能统治,然后死去,要么老死要么被杀死。就是你们老说这种可怜的哀鸣,才证明他不合格,才证明您和他一样不合格!

人民需要偶像,但是上帝已经死了,祂伴随着国王的血,沉入到了地面以下。如今再也没人能依靠它来统治一个国家了,如今我们得塑造另外一个神龛,然后把神龛取名叫做‘人民’。是的,我们的一切都源于人民,我们为了人民的福祉而殚精竭虑,与敌国殊死搏斗——不管实际情况到底是怎么样,我们至少得让人民以为我们在这么做。您以古老的傲慢拒绝这种口号,殊不知在现代这种口号就是力量的源泉!历史对你们足够温柔了,居然以命运之剑斫倒了拿破仑,结果你们还是想不起这一点,挥霍掉了机会,却还念念不忘可爱的当年……天哪,我真高兴,你们当年就完蛋了,不然你们还得让我为你们的高傲去付出血的代价!”

夏尔不自觉地走进到了长公主的座位旁边,然后略带哀悯地低下了头,“事实是如此明显,而您,却还是固守着古老的固执,却不肯承认这一个事实……我不生气,我很悲伤,殿下。”

又是一个美丽的初秋傍晚。

太阳已经即将走完它今天的旅程了,晚霞的光将周边染得通红。

阳光从半空当中洒落到了密布的森林中,金色的丝线从树叶之间的缝隙,在半空当中编织出了复杂的印记,晚风在林间飘荡,带着月季花的花香,直扑到每个人的鼻尖。维也纳周边的乡村具有一种和法国相似的美。

在森林的深处,矗立着一幢三层的宅邸,这座宅邸外面被漆成了黄色,而在窗棱之间则被涂成了白色,看上去小巧精致,而又十分幽静。

然而,窗外是一片勃勃生机,而宅邸内却是一片阴郁,令人压抑,每个人都阴沉着脸,好像是在经受什么精神上的折磨似的。

在宅邸深处的一间房间里,年轻的特雷维尔夫妇正静静地坐在里面,不过夫人显得有些紧张不安,视线游移不定,而丈夫则要镇定许多,一直都在远眺着窗外,看着外面的乡村风景。

过了一会儿之后,夏洛特终于忍受不住心中的不安与悲伤了,她轻轻地抓住了丈夫的手。

“夏尔,我真是有些害怕。刚才管家跟我说,她真的已经危在旦夕了,可能……可能都撑不了三个月了。”

“不要着急,”夏尔也搭住了她手,小心地安慰了妻子,“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的,至少……相比于她的亲人们,她这么安静地离去也许也算是一种幸运。”

“啊……上帝啊!”夏洛特并没有因为夏尔的这个安慰而镇定下来,反而横了他一眼,“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对他们这么苛刻吗?!就不能说几句好话?”

“好吧,抱歉,夏洛特……”夏尔笑了笑,“我错了,原谅我吧。”

“等会儿,你见了她之后,看在上帝的份上。看在我的份上,不要再说得这么苛刻了,好吗?”夏洛特向他恳求,“她如今已经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了。”

“好。我尽量。”

就在不久之前,夏尔偕同自己的妻子,一起来到维也纳郊外的弗洛斯多夫庄园。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特意更改了装扮,打扮地就像是对在附近旅游玩年轻夫妇——如果忽略掉夏洛特那明显隆起的腹部的话。这种装扮其实还是挺像的。

这座庄园,就是波旁王家玛丽-特蕾莎长公主殿下的隐居之所。

她是路易十六和王后在结婚八年之后所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在她出生的时候,虽然是个女儿,但是整个王国都陷入到了欢腾当中,因为她的诞生证明了国王和王后的生育能力并无问题。在她之后,国王陛下也确实和王后又生下了几个孩子,包括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然而,欢呼声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在她11岁的时候。革命爆发,她的一家人被拘禁起来,在她13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和母亲相隔几个月次第被投入到了断头台之上。

她的第一个弟弟很走运,在大革命爆发之前一个月就早夭了,而她的另外一个弟弟则没有那么幸运了,尽管在路易十六死后他被流亡外国的贵族们尊奉为路易十七,但是他并没有履行过王位的职责,甚至这个尊号还给他带来了危险,在1795年他死掉了。甚至人们至今还说不清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只有她活了下来,然而如今她也要死了。

她嫁给了她的堂兄弟、父王的三弟阿图瓦伯爵查理的儿子路易-安东尼,然而两个人并没有留下子嗣,说不清到底是谁的责任。

在父王二弟路易十八死后。阿图瓦伯爵继承了王位,成为了查理十世,而她的丈夫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王太子。然而,查理十世治国不善,1830年的革命再次击垮了这个王族,并且将他们驱逐出了法国的土地。她的丈夫仅仅当了一个小时的国王,就被迫签署了放弃王位的诏书,眼睁睁地看着菲利普-平等的儿子完成了他的夙愿,登上了王位。

她就是一整个时代的亲历者,甚至就是历史本身。

过不了多久,她也将随着一个时代一起,被埋葬到了人们的记忆当中。

大革命和它最初的余波终于将要结束了,那个时代的巨人们已经或者将要一一作古,就连那些最激烈事件的见证人们,也将荡然无存。

这是夏洛特最喜爱最崇拜的人了,无论是面对暴民时的刻骨仇恨,还是面对篡位者的极度蔑视,抑或是回国后宣称要炸掉先贤祠时的极度决绝,她的一言一行,无不契合夏洛特的那种特殊的价值观——难怪夏洛特将她视为偶像,也因此而如此忠于保王和正统事业。

所以也不难想象长公主将死的消息对夏洛特所造成的冲击了。

过了一会儿之后,也许是觉得自己刚才对丈夫的话太重,夏洛特又重新抓住了丈夫的手,“夏尔,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太紧张了而已。”

“夏洛特,不用跟我道歉,我能理解你。”夏尔十分体贴地抱住了她,“是我说得太过分了。”

夏洛特几个月之前才刚刚死了爷爷,如今长公主也要死了,两个崇拜的人都相继死去,对于她的打击太大了,而夏尔刚才的话确实也自觉有些刻薄,一顺口就说出来了,没有顾及妻子的感受。

“他们是王家,之前不知道给了多少人恩惠,就连我们的先祖都蒙受了多少照顾啊?!可是现在已经没几个人理会他们了,人人都忘恩负义。如果就连我都不理会他们,那他们就实在太可怜了。”夏洛特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些哭腔,“我们这样的人,怎么能够不支持正统的君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