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也不去评判这些旧事,他看着心气平和的刘怀瑶,道:“你代表他们过来,自然是有些问题想要问我?”
“齐将军马车先行,我观沿途也并无军士监察,您不怕我们离了桐山监之后,便各自逃散?”刘怀瑶并没有先行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
“信则用,不信不用。”
林意道:“若不是我想要的人,逃了也没有什么可惜。”
“我们大多都不是军士出身,哪怕空有拼死报恩之心,但您真的觉得我们在战场上可用?”刘怀瑶抬起头来,看着林意,认真道:“我们当然不怕死,但恐怕误了将军。”
“过往各朝,那些最为杰出的人物,身边门客死士最多的,也不过千人,列如前朝开国皇帝座下的留春侯,他门下死士七百,但这七百死士,却比七万军队更让人忌惮。这些死士最可怕之处,并非是绝对的武力,而是真正的决死之心。”
林意带着些傲意的笑了起来,他转头看向四周的营帐,看着那些如同“杂军”一般的军士,“你应该知道钟离城,我剑阁中人是如何战斗的,剑阁中人是真正的死士,而现在,这些从钟离城活着出来的人,整支铁策军,都是真正的死士。”
“修行者的真元、飞剑,各种厉害的军械,都是外力。”
林意收回了目光,他看着刘怀瑶,说道:“寻常人拥有很强的军械,战力都会不俗。但他们即便拥有这样的军械,能否决死杀敌,却是未知之数。但你们不一样,你当年用尖竹就杀死三人,若是给你最为精良的军械,难道你会不敢和党项人战斗?”
“我一个人当然可以杀人,但是一群可怕的人,比一个可怕的人杀敌更快,而且更容易让敌人胆寒。”
林意看着沉默不语的刘怀瑶,认真道:“我需要都如同死士一般的军士,但去党项,我不是想让你们送死,而是要尽快获得所想要的胜利。”
……
夜色渐浓,营地里除了食物的香气之外,渐渐弥漫一些清凉的药香。
桐山监的这些人身上所带的几乎都是外伤,并不难愈。
陈宝菀和林意肩并肩走到营区的外围,在靠近官道的一处水沟侧,陈宝菀停了下来。
“要走了?”
陈宝菀之前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林意此时看着她脸上的神色,便猜出了某种可能。
“你现在可以不太在意皇帝的想法,但陈家不能不在意。”
陈宝菀深吸了一口气,她转过头来看着林意,眼睛在黑暗之中显得很亮,“皇帝将你父亲招回建康,他会安心一些,我若是长留在铁策军,他便又恐怕产生许多不利我们的联想,我回到建康,他当然也会安心一些。我父亲和我哥都在北边,我回到建康城,很多事情我可以替他们和替你看着。”
林意沉默了片刻,“什么时候走?”
“就在今天夜里。”
陈宝菀看着身前水沟里的流水,道:“我今天夜里会走,但是外面所有人会以为我依旧在你军中,无论是针对我还是针对你,我并不认为你去党项就是一片坦途,你自己要小心一些。”
林意摇了摇头:“难缠的恐怕不是党项人,与其说我要小心,不如说你回建康要更加小心。”
“陈尽如对你的评价很高,你是天生的可以让人誓死追随的那种将领,因为所有人很快都会发现,你信任他们的同时,你也足够值得信任。所以哪怕是罗姬涟在这个时候来,也是因为你的为人,和运气没有太大关系。”陈宝菀理了理自己被风吹散的发丝,接着说道:“如果说有担心的地方,我只担心你不够奸滑,便是表面上的逢场作戏都不肯。你不喜欢防备着别人,当然也不喜欢别人防备着你,所以以前你不喜欢皇帝,以后也不会喜欢。”
“你这么说,其实担心的还是皇帝,担心他将来做出让我无法忍受的事情。”
林意明白她的意思,他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你到了建康之后,便帮我多想想办法,设法让我父亲到我这边,不让他留在建康。”
“好。”
陈宝菀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她并不认为是在帮林意,而是在帮整个南朝和皇帝。
“我一直欠你。”
林意在黑暗里看着她的侧脸,在这即将分别的时刻,他说了这一句。
陈宝菀甜甜的笑了笑,“知道就好。”
夕阳如血。
野地里的铁策军开始埋锅造饭时,齐珠玑所在的马车返回了这个营地。
“办妥了。”
从马车里跳下的齐珠玑对着迎上前去的王朝宗等人点了点头,说道。
“那人呢?”
王朝宗愣了愣。
“在后面。”
齐珠玑朝着后面看了一眼,道:“他们脚上大多有伤,我让桐山监那些人给他们敷了药,又各自发了双新鞋,估计有些磨脚,走得便慢。”
在他这么回答王朝宗,足有一盏茶的时间过后,蒙笼城外的道上,才出现了一些衣衫褴褛,显得有些步履蹒跚的身影。
“你们居然用死囚?”
一个惊讶的声音响起。
罗姬涟看着那些朝着营地行进的身影,她很快就判断出了这些人的身份。这些人行走看上去有些艰难,是因为他们平时双脚都戴着镣铐,这种镣铐在脚上的时间一长,脚上一圈的血肉都会磨烂,甚至烂断筋肉,烂到内里的骨头。
在南朝,一般也只有犯下滔天大罪的死囚,才会长时间的佩戴镣铐。
这些死囚平时听话还好,若是还暴戾难驯,一般监狱里的司狱就根本不给医治,连一些最差的疮腐药都不给,任凭这些人的双脚溃烂到无法行走。
双脚溃烂无法行走,平日里却依旧要和其他犯人一样服劳役,如此一来,恐怕拖不了多少时日就活活被拖死了。
前朝的吏治原本就混乱,犯了重罪的囚徒的生死根本就没有多少人管,萧衍登基之后虽然整治了一番,但是他登基之后,肃清前朝旧党势力,加之又不想让民间出现乱情,所以在量法上反而更重,各地收监的案犯只多不少,监狱更是人满为患。
从上至下,重犯关押越多的监狱,对于案犯的死亡的容忍度越高。
在天监三年,建康京子监夏日酷热,数间牢房通风不畅,足足闷死了三十余人,那几名官员也只被降了一级,罚俸了一年而已。
南朝对于各地监狱囚犯死亡率的容忍度,由此可见一斑。
“这…她怎么来了?”
齐珠玑一眼看到罗姬涟,顿时一愣。
罗姬涟投军,她家中事情和能够给铁策军带来多少助力,铁策军现在已经是上下皆知,看着齐珠玑发愣的样子,王朝宗便马上轻声连说了几句,解释了清楚。
“当时在行军至眉山途中,我就觉得她的做派和性情和南朝女子截然不同,那时只想到东梁州和北魏接壤,想着她的性情是更近北魏女子,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
齐珠玑先前只是诧异罗姬涟在此,对于院中的师姐,他原本就不会缺了礼数,尤其现在又是铁策军的一大助力,他远远的看着罗姬涟便行了一礼,道:“罗师姐。”
“怪不得你们从钟离城离开,一路行军至此,却不征兵,也不从地方军之中抽调精锐军士,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罗姬涟丝毫都不像其余修行者那般收敛,她纵身一跃,两个起落就已经到了齐珠玑的身侧。
“不同的将领,带军就有不同的特质。你们这支从钟离城中走出的铁策军,都是在和十几万北魏精锐军队绞杀的修罗场里走出来的。这些又都是从监狱之中提出来的死囚…齐珠玑,你们这支铁策军,看来是想直接打造一支修罗军,一支简直尽是死士的死士军啊。”
罗姬涟兴致勃勃,看着那些囚徒,“只是不知你们挑选这些囚徒的标准是什么?”
“侠义者。”
林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意也从营区之中走出,到了他们的身侧。
“最初我从桐山监所选的十四人都不是最为悍勇的亡命徒,但大多都是因为不平仗义出头而入狱,这些人在我看来,是真正的悍勇,要在古时有些朝代,然而是受人尊敬的游侠。”
他看着兴致勃勃的罗姬涟,微微一笑,道:“然后我让这些人每人可以挑选五人,那些能够和他们意气相投的,自然也不差。”
“战力后天可补,你倒的确是天生的将星,你想找的,都和你近似的一类人。”罗姬涟忍不住摇了摇头,“不过,林意你也真是大胆,敢直接提这么多重犯,你本身便是罪臣之后,骤然得了权势,你这样大肆提人,也不怕皇帝认为你营结私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