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西居没有看后者,只是望着青山说道:“过不过分,你只要看着就好,若是有惊艳之辈,不惑境界也应该会有不少,知命境界可能都有。知道为何有四座锁脉阵吗?”
徐江南摇了摇头。
宁西居点头说道:“早在大秦之时的大争乱世,天下纷涌,武道九品宗师先不说,万物皆有道,儒士,法家,纵横,阴阳,道术,佛门等等,就凭这些百舸争流的开山先贤,哪个道行不是九品之上?再加上一些野狐修禅,你觉得如今的九品算多吗?
正是由于这些先辈的道法太过通天,到了大争的乱世后期,动辄死伤百万,之前的戈壁上,就埋了数十万之众,中原大地上就不多说了,所以后来就算大秦一统,也是元气大伤,整个中原一片狼藉战火,后来大秦花了二十年,才将乱世后期五年大战所损伤的国运给修养了回来,而这之后,大秦皇帝便找了一些堪舆前辈,在中原找到了四座风水灵脉,布下了四座锁灵大阵,再加上几千年的江湖内耗,自然就衰败了下来。
当九品宗师少了之后,就算有第二个大争之世,死伤也不至于这么惨重。不过现在一看,似乎对错参半。对的就是一场乱战下来,江湖朝廷死伤的确不大,但错的也很明显,伤不及根本,这个乱世就会向后连绵下去,如今的春秋就是例证,大秦横扫六合,只花了九年时间,西夏和北齐两国光是争锋相对,就已经有了二十年的光阴。乱世不结束,盛世自然就不会来。
在见过大秦盛世之后,说白了,当今天下,并不入我眼,酒醇和,便无劲力,人若醇和,便无血气,老成之辈无血气能有个寿终正寝,可年轻一辈若无血气,这味道就淡了很多。我看得出来,你是机缘巧合之下不得已而为之,并无太多争心,走到九品,放在如今的天下,名头已经够了,是别人在山下看你,可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怕就是要你抬头看人了。
当然,言尽于此,早年苏公曾说,孔孟之道为天下求一仁,苏公一生只为天下求一公,理念不同,对错自然也就不同,你自评断就好。”
徐江南皱眉深思,没有说话。
宁西居收回视线,“还有,我从西蜀归来的时候,在天下书院听了一场经宴,当中夫子不以仁为论,不以术为论,不以朝廷为论,反而以江湖意气为题,广开言论,别开生面。这件事想必很快会传遍整个中原,到时候的轩然大波有多深,有多厚,这就得看为政者的心思了。但这场波浪闯出来的路,绝非如今的青云之路,只是可以肯定的是,这条道,定然是当下读书人的一条出路,不过需要多少读书人血来将这条路铺成开来,那就不知晓了。”
徐江南抬起头,这一会他像一个未曾开化一般的雏童,拼命记着宁西居的言语,当中的真假对错,他一时判断不出来,可潜意识只告诉他一件事,这些东西得记下来,在确认自己记下来之后,他开始问了一个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宁先生,小子有一问。”眼瞧着宁西居提着竹杖没有拒绝,徐江南这才开口说道:“早年练剑的时候,在官府揭了几张悬赏令,杀了不少马贼,可其中有一马贼已经成亲,并且有了妻儿,就连他去劫道营生,也是为了活妻养儿,这样的人能算是恶人?尤其在他死后,我反复想了很久,若是在揭悬赏令之前我认识他,可能就把他当做了好人,这是先入为主的想法作祟?还是他本身就是恶人?”
宁先生摇了摇头。
徐江南皱眉说道:“他不是恶人?”
宁西居扬起手,用竹杖指着远山说道:“你看这山,向阳一侧多木,背阳一侧少木,你说这山是多木还是少木?”
徐江南低头思索,哑然不语。
宁西居笑着说道:“这就对了,儒家孟门说人之初,性本善,可儒家荀门却又说人之初,性本恶,可在我的眼里,善恶只是行径,就同衣服一般,心性则是纯白,穿什么衣服,便是什么样的人罢了。大恶之人只是作恶多端,大善之人无非行善有道而已。”
徐江南深思恍然,拱手一拜。
宁西居摆了摆手,不以为意。“事有阴阳,跟我之前说的大争之心一样,人争天道,不是暗地扯人腿脚,这是小争,也不是坊间口舌之争,这是小小争,我所说的争,是意气之争,大道之争,人皆奋勇不忘初心。”
徐江南默然记下,然后又是说道:“对了,还有,就是我时常会想到一些东西,觉得有几分道理,可要我说出来的时候,又找不到言辞,这是为何?”
宁西居呵呵一笑,“是不是有时候又能在典籍中找到一些佐证字句,相似又不同?”
徐江南讶然,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宁西居嗯了一声,笑着说道:“其实你看那些先贤,所说的道理很是浅淡,人人其实都懂,可为什么只有这些人成了大贤?这当中还是有道理的,所以啊,等你能把心里想到的东西说出来,你就成大贤了,而这些字句,就成了你的道理。”
徐江南挠了挠头,憨笑不止。
宁西居白了他一眼,又是打击说道:“可天下像你这样的人犹如过江之鲫,到头来究其一生能整理成文的也不过数百,你可别高兴太早。”
徐江南叹了口气,心情从云端坠到谷底,不过一会之后又释怀开来,将手中酒朝着前者递了过去。
宁西居接过酒,顺口说道:“是宋酒?宁某可不喝宋酒。”
徐江南气怒说道:“凉酒,喝不死你。”
宁西居指着徐江南开怀大笑。
徐江南忽而低声说道:“先生不去戈壁之北?”
宁西居饮了口酒,收敛神色说道:“不去,我见过盛世,可没见过江湖是如何从垂危走到盛世,如今有机会,自然不想错过,而且我也想看看,有了江湖意气的读书人,会是个什么样子。”
徐江南不以为意。
宁西居洒然说道:“我说的读书人跟你口里的读书人可不一样,刀剑加身而不改其志的才叫读书人,改其志的只能称作士子。若是朝廷能给一条正道,读书人才是真正的雨后春笋啊,前赴后继。”
徐江南了了一桩心事,卫月算是得偿所愿,而沈涔则是打心底欢喜,相比陈烟雨寡淡性子,卫月敢爱敢恨的性格更加对她的胃口,尤其卫月的处境更像当初的她,原以为自己等到了后来,算是赢家,可到了最后,还是无疾而终。
在敲定了此事以后,沈涔给徐江南使了个眼色,便悄悄的退了出去。
徐江南傻呵呵一笑,等沈涔出去以后,前者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卫月床边,低下头嗓音醇厚说道:“沈姨走了。”说完以后,徐江南似乎觉得这话有歧义,正想着措辞换个说法,没想到卫月将头从被子里探出来,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闷的还是羞涩,咬着唇吞吞吐吐说道:“你想做什么?”
徐江南没好气说道:“做什么?还能做什么?给你看伤势,扭伤事不大,可要是有淤血没散,每年冬天有你好受的。”
卫月弱弱哦了一声。
徐江南搬了条凳子过来,又出去找店家借了些跌打酒,搁在床边,坐了上去,又小心将卫月的脚搁在腿上,小心翼翼将绣鞋脱下,想了一下,还是将袜套给脱了下来,卫月嘤咛一声,靠着床头,只是看着徐江南,不敢多话,说到底长这么大,也没跟其他男人有过肌肤之亲,就算如今这人是她以后的郎君,还是羞涩居多,脚趾像卧蚕一般蜷缩着,在脚掌上因为使劲都显现出了肚白。
徐江南看着有点乌青的脚踝位置,看着卫月温和说道:“忍一下吧,待会等淤血散了就不疼了。”说着便将从店家那里借来的跌打酒倒了一点放在手心,揉了揉,觉得手掌温度差不多了,这才敷在卫月脚上,卫月起先闷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觉察到脚踝位置有股温热源源不绝,很是舒服,再回头看着徐江南的认真样子,心里欢喜,盏茶功夫以后,卫月试探性说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心事?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和沈姨商量的。”
徐江南没有抬头径直说道:“对啊,这事可愁死我了。”
卫月脸上一怔,所有的喜庆瞬间烟消云散,就想着把脚从徐江南那里给抽回来。
徐江南觉察到了卫月的动作,赶忙使劲按住,抬起头说道:“我想着一年以后,我得管卫澈叫哥了,这心里就堵的慌。”
卫月脸上冬去春来,桃花满眼。
徐江南又是自顾说道:“你说卫澈这当哥的,还欠我几顿花酒,说是在金陵还,等我到了金陵,他倒好,紫金楼上左拥右抱的,羡煞旁人,不厚道啊。”
卫月杀气腾腾。
徐江南继续拱火,“当初你哥把我给卖了,我还救了他一命,那城叫啥名来着,我想不起来了,不过这话千真万确,如今都做到朝廷的王爷了,呵呵,千金之体坐不垂堂,估计辽金也去不了了,既然如此,能不能打个商量,给我找几个九品的高手护法怎么样,不然,这辽金我还真的不敢去。”
卫月没好气的看了徐江南一眼,“九品,整个中原都能数出来的大宗师,你一张口就几个,卫家哪有这么多,到现在我也只是知道,我二叔是九品,我哥七品,剑阁里还有几位客卿是八品。”
徐江南不动神色说道:“不是还有两位老人?”
卫月恍然大悟,狐疑的看着徐江南,“你是在打崔爷爷的主意?”
徐江南忙不迭摆手。“没有,哪能呢。”
卫月轻轻哼了一声说道:“没有最好。因为就算有,你也没法子。”
徐江南失望的哦了一声。
卫月看着好笑,温柔说道:“崔爷爷和郑爷爷很早就在卫家了,就连老祖宗想见一面还得看看两位老人的心情,而且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见过二位老人出过剑阁。家里也没人让二位老人出剑阁,我听人说,这二位老人可是到了九品之上的实力。寻常九品,可打不过他们。若是你想让崔爷爷当你的护卫,你得看自己的面子够不够大,反正我卫家是没人有那么大的面子。”
徐江南试探说道:“那你说我面子够大吗?”
卫月眯着眼笑道:“只看出来脸大。没看出来面子大。”
徐江南的脸色一僵,悻悻低下头,在觉得自己手因为摩擦而变得酥麻的时候,收回手,走到一旁的木盆边上,洗了下手,又用面巾擦了擦,斟酌了一会开口说道:“还有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你早点休息吧,淤血已经散了,最多有个日就恢复了,这些日子就先不赶路了,时间有的是,也不急一时,长安那边你找人盯着就行,人不丢掉就行,至于辽金,至少也得等冬春以后。
今年这个年,估计雁北又不好过了,辽金的使者怎么说也是死在了西夏,往年辽金就会穿过戈壁过来打打牙祭,今年怕是要变本加厉了。我至少要看看这一对西夏君臣的态度,若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中原江湖怕要一蹶不振了。”
卫月小声念叨:“怕还是想着宫内那位吧。”
徐江南侧过头,假装疑惑说道:“你刚说了什么,声音太小,我没听清楚。”
卫月点头哈腰说道:“我说知道啦,不过你老人家越来越有夫子的潜质了,以前怎么没发现。”
徐江南笑着摇头离开。
一连数日,车马流动,相安无事,从阳光大好到秋雨连绵,除却大雪纷涌,徐江南倒是见了不少小镇光景。到了第十日的时候,也是小雨,徐江南闲来无事,靠着窗子饮酒喝茶,两份原本雅俗不靠的物什倒也没有如何冲突和大煞风景。
一直到晌午时分,卫月径直推门进来,也不管他是否应允,走到后者面前坐下,眼珠子转了转,不做声,只是盯着徐江南看。
徐江南小啜一口茶水,轻笑说道:“有话就说。”
卫月似乎依旧不放心,小心翼翼说道:“那我就真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