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南没想到这位在西夏话语权仅此陈铮的大学士会这么直白露骨,一瞬间倒是打乱了他的思绪,不过转眼之间回归正常,拍了拍衣袖,走到船尾,用竹竿用力撑了一下,原本清澈的河水翻起黄泥,乌篷船也是晃晃悠悠朝着秦淮河的中心荡了过去,可是随后回想起刚才纳兰那番理直气壮的话语,徐江南气笑说道:“没想到堂堂的西夏大学士也怕死。怕死你还敢过来?”
纳兰轻轻一笑,立在船尾,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秦淮河上的萧瑟秋风,轻声说道:“你不一样怕死?最后还不是来了金陵。”
话没说完,一道红光闪掠,纳兰只觉一股大力从沟腹传来,他本就是个文人,几十年也只跟笔墨纸砚打交道,突然遭受如此力道,就算想着硬抗,身体也是不由自主的后退,直到撞在乌篷船的边侧上,闷哼一声,船体也是吱呀吱呀摇摆作响,纳兰定眼一看,一柄桃木剑正架在他的脖子上,而提剑的徐江南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言语冰冷跟之前讥讽腔调截然不同,“你应该知道,现在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对你来说没有丝毫好处。”
徐江南收回桃木剑,而剑尖一侧的船粱上又加了一道剑痕,瞧着剑痕深度,是真的起了杀心,徐江南调节好了情绪,待乌篷船趋势安稳之后,徐江南瞥了一眼神色依旧古井一般的纳兰,率先弓着身子进了乌篷里面,后者紧随其后。
徐江南随意盘腿坐在草席之上,待纳兰进来以后,开口问道:“只有酒了,喝不喝。”
纳兰点了点头,轻车熟路的盘腿坐下,就坐在徐江南的对面,中间摆放着一方矮桌,两人则一人靠着船尾,一人靠着船头。
徐江南从矮桌下面拿出两个小碗,又拎出之前从闲来客栈换的酒壶,斟满酒后平淡说道:“你知道吗?跟杀陈铮相比,我更想杀你。”
纳兰天下看着眼前涟漪不断的酒碗,随口说道:“看的出来。”
徐江南从桌上端起一碗酒,赌气一般喝掉,表情有些压抑,呼吸也是略微粗重起来,数息功夫之后,徐江南一巴掌拍在矮桌上,桌上空碗哐当作响,徐江南身子往前一凑,低沉说道:“我爹当年的事肯定有陈铮的功劳,但要说陈铮背后,没有你出谋的影子,我怎么都不信,因为无论怎么横直竖看,二十年来得利最大的也就只有你。”
纳兰天下端起酒,他不像徐江南一般气急败坏,反而是极为儒雅的尝了一口,尔后平淡说道:“你说的一点都没错,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对徐家斩尽杀绝其实是我的主张。”
徐江南撤回身子,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来心情说道:“我需要一个理由,全朝堂的人应该都清楚,我爹之后能入相堂的也就只有六元及第的纳兰。”
纳兰天下顿了一下,随后轻声感慨道:“对啊,徐暄其实不欠纳兰的情,是我承了你徐家的恩。很多你都说对了,不过独独差了一点。”
徐江南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眼前人。
纳兰端着酒碗,看着酒碗当中的倒影,突然笑道:“你想想,如果西夏这会还有你徐家,徐暄还活着,又有多少人知道曾经有个六元及第的纳兰。”
徐江南闻言一愣。
纳兰笑道:“对吧,如果这会还有徐暄,别说西夏百姓,就连朝廷之上,也都只知道一个徐暄,而不知道有个黄门纳兰。”
徐江南顿时气结,有些说不出来话。
纳兰也不急,一边给徐江南斟酒,一边说道:“西夏二十年前的格局你知道,乱世用猛药,这才把西夏从悬崖边上给拉了回来,可温补就得要靠慢药调养,你爹的杀伐样子已经在很多人心里扎了根,让他来主药,你爹懂轻重,可这些人未必敢喝,但这差事要落在其余人手上,你爹不放心。”
徐江南轻哼了一句,讽刺说道:“你想说你是临危受命?”
纳兰面不改色说道:“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徐江南怒骂道:“好大的一张脸。”
纳兰呵呵一笑,不容置否说道:“这是实话,或许现在道德林的士子愿意拿着笏板上朝,可在当时,西蜀和东越的士子能眼睁睁看着徐暄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说到这会纳兰顿了一下,一口一碗酒,可能是很长时间不喝酒又或者是从来都不喝酒的原因,这一碗酒下去,轻轻咳嗽了数声,脸上也开始泛着血色,闭着眼睛休息了盏茶功夫,纳兰这才开口说道:“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这是你们江湖人要追的道,可在我们这些人眼里的道,无非立功立德立言,要我说不眼热,这绝对是假话。
不过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早在当年的时候,我认识你爹那会,你爹和你娘还没成亲,那会我问你爹什么看好谁能取天下,你爹说看好北齐,后来我才知道他看好的不是北齐,而是因为北齐有谢长亭这个人,而那会,我相中的不是北齐,不是西夏,而是东越,至于西夏,覆灭弹指之间。”
徐江南沉默不语,等着纳兰的下文,可是小船晃晃悠悠,外面开始下起了小雨,滴滴答答落在乌篷上,后者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氛围,指节轻叩矮桌,然后摇头说道:“我相中东越的原因很简单,东越坐拥江南道久之,已经铁板一块,要论富庶和人力,比之北地并不差多少,即便那些年在东越王的手里挥霍了不少,可家底子摆在那里,而且东越处在中原最南,若是北上,并无后顾之忧,这事从江南士子对你爹口诛笔伐了近十年的态度可以看出,他们对东越王的行事虽然失望,可远远达不到绝望的程度,再加上东越王行事昏庸,这样的君主,呵呵,不说徐暄,就连我要想架空夺权,三年足以。
可惜了世事难料,你爹最后受了陈铮的恩情,机缘巧合落户在了西夏,而我却是想要一个机会,一个能靠近东越王的机会,只是这个机会一直到东越王身死,我都没有等到。”
徐江南知道纳兰天下说的机会是什么意思,人都是这样,往往送上门的都不值钱,且不说后者这样有心气的人,就说自荐和找人引荐,即便事成了,顶天也就是一七品县令,这就是出身寒门的悲哀之处。
纳兰伸手去拿酒壶,斟满酒后说道:“那会你爹南下是我唯一的机会,都说机会转瞬即逝,可东越连回光返照都没有,就在世人惊愕的表情中成了西夏的版图,原来你爹的第一选择并不是我,而是李闲秋,因为李闲秋早年名声在外,一篇千字赋在士林里早就激起过千层浪,就连你外祖父唐老爷子对李闲秋也是赞誉有加,不过白云峰上李闲秋锋芒更甚,这才打消了你爹的想法。
然后再是我。”
徐江南开始沉默起来。
纳兰天下端着酒看着,开始有了点难堪表情,不过转而又释然了,仰头一口,接着低头猛然咳嗽起来,再抬头的时候,眼角有些红色,脸上酒态更甚,笑着说道:“世人都说我与你爹在青城山下畅谈了一夜。其实那才是大考,春秋大考。幸运的是我斩子度关了。那天夜里,徐暄走的时候,跟我说让我去做几年黄门生,我说行,但是最多五年。
你爹犹豫了很久,最后去西蜀的时候才答应了下来。”
徐江南阴着脸说道:“为什么是五年?”
纳兰天下嗤笑的看了一眼徐江南,吐了口浊气说道:“为什么五年?因为在我眼里,这人啊,最多活到四十,四十年以后,思如朽木,跟死人无二。我得给自己留点余地。”
徐江南没有多想,张口讥讽说道:“难道纳兰大学士还不曾过不惑之岁?!”
纳兰天下摇了摇头,感叹说道:“过了啊,都快入土十载了,所以说我比不过你爹,徐暄三年灭二国,我花了整整二十年都拿不下北齐,可怜点的说法是二十年都不敢挥军北上。可匹夫尚且有志,我堂堂一个书生,总不能白活四十年吧,所以有机会的时候还是该吾将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