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李怀便时常在这里居住,江扶风也时常带着女儿过来串门,一来二去之后便也熟络,不过这江韫儿他爹倒是能看出李怀应该是个大户老爷,但具体身份却不知晓,韫儿年纪稍大之后,眼神灵气十足,长得也是讨喜,像个鸡窝里面的凤凰胚子,李怀也不想浪费,究竟是璞料还是眼花的石块,总归要打磨之后才知道,闲暇功夫便教这女娃读书识字,在某些作态上比自家亲孙女还要亲。
而今江韫儿过来送鱼,明面上无可厚非,暗地里的味道徐江南和李怀显然猜透。
徐江南端起茶水满饮之后,望着李怀,眨了眨眼,打着机锋嘲讽说道:“世人都说树倒猢狲散比墙倒众人推要让人暖心,可墙还没倒便有人扶着墙根,是不是更让人心暖?”
李怀瞥了一眼徐江南,没有回应,却是知道这话的意思,站起身来,朝着院外招招手,然后扯着嗓子像个村里老丈喊道:“扶风,老婆子今日烧了几碟菜,要不要来陪我这个老爷子喝杯酒?”
院落之外的院落里,一身黝黑的壮硕汉子站在门外,听到老人开口,憨厚笑了笑,却是摆手摇了摇头示意不用了,随后进了屋子。
李怀也笑着坐下,朝着江韫儿招了招手,小姑娘进门之后先是怯生生的看了一眼秦晨和徐江南,之前的欢快便匿了过去,提着刚从水田里抓上来的红尾鲤鱼望着李怀,李怀故意板了个脸。
江韫儿俏皮吐了吐舌头,正巧这会红鲤挣扎了一下,红尾一甩,水珠撒到小姑娘的脸上,闪闪发亮,江韫儿咯咯一笑,声如俏莺,李怀指了指屋内说道:“婆婆在屋内等你,去吧,晚上就别走了,在李爷爷家吃饭。”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似乎是拒绝不了红鲤的美味,想了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撒着丫子便轻车熟路的往屋内跑,屋檐上的黄雀也是这会扑腾飞离。
徐江南面色温和,似乎之前的刻薄话语不是他说的一般,打趣问道:“李大人,倘若之前大人没站起来,是不是待会便会来上几户村民将小子扫地出门?”
李怀开怀大笑,心情不错,摇着脑袋鼻音浓厚说道:“非也非也。”
徐江南疑惑嗯了一声。
李怀学着徐江南之前的作态,眨眼说道:“若在长安,老夫不确定,可若在乡野,几户可就小看了老夫!”
像个金榜题名的士子,得意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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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弹窗老人神色落寞,这腰没弯下来,心结便没打开,徐江南虽然说得俏皮,但他也能觉察到那份口气言不由衷,这事放到他身上也一样,若他奋力提拔一人,到头来落败的时候总归想看到后者为自己出点声,不说懊悔,往后世代再无交涉,交情上自然就此而终,也无瓜葛,不然怎么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可徐暄何止一次投桃?李怀只是连核都一起吃了,然后两眼一闭不闻窗外事,他后半生毕竟是学过儒道的儒生,年岁越大之后,良心越是不安。
徐暄给他的影响还是太重,人生当中三次重要转折,两次都有徐暄的影子,若他是个傻子,也就罢了,傻人傻福,可他的确是个聪明人,不然二十年前长安这趟浑水他也活不下来,眼光长远的人天下都有,就像妖孽天才一样,放在郡城一个两个的自然就多了,可放在天下,一个两个还能排的上号?能活下来的才是天才,李怀夹缝中求生存,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他并不逊色于徐暄,又或者更上层楼,徐暄之死,各方面的原因盘根错节,谁也不知道压死徐暄的最后稻草是哪根。
可徐暄死后,他不出声也就罢了,整个朝廷又不止他一人有此作态,就连唐老太公不也是缄默不言,他能看出老太公的用意何在,同样也能看出徐暄生前的意思,除却西夏,除却陈铮这个相马人,他还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也正是这条路,才让李怀觉得对不住他,想正风骨,而恰恰要在官场如鱼得水,这所谓的风骨要不得,自古文人相轻,你有的东西,他非得眼红折磨到你没有,然后再拍拍手掌喊人来笑话,士族之人自幼被官场之人熏陶,学的是办事漂亮,学的是儒门学生粉饰太平,很少有人去深思,饱暖思淫-欲,再不济也是争名夺利,谁会去想百姓少什么,天下人缺什么?而只有寒门中人,接地气,知道世情如霜,才会嫉恶如仇,虽说两者都是为官,但本质不一样,一个为名,一个为民。
他与徐暄接触不多,可没人比他更了解徐暄的心思,两人都是寒门出生,在他看来,后者跟他的经历不一样,他是穷苦半辈子,就连为官也是坎坷异常,别人都说在沙场中你就得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对他来说要平步青云,拿出功绩何尝又不是这样,寻常一份官令,别人半旬之内能通发到全州各个郡县,而他三个月都未必能行,徐暄不一样,至少在这位老人的眼里是不一样的,苦是苦过,好歹在官场上是一飞冲天,径直就到了让人仰望的地方,同时让他心服口服的地方也是这里,并不是靠着谄媚之色处在高位,他不懂治军,可二十年言行禁止的北骑军名声在外,他也不得不服气,更加不用说那个当初那个长着一副斯文样子,却同他争了个面红耳赤的游骑将军于越,就差拔刀上来拼个你死我活,后来还是找到了徐暄,这才了结了此事,说出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以凉州二十年前的光景,要说兵,中原之上少有能敌,但要说人,是真的少,无论是百姓,还是书生儒士,皆是少之又少,长安豪强并立,要不是忌惮那十几万行走如风的游兵散骑,说不定西夏早就不姓陈了。
而李怀在那会还不是刺史,只是上阳郡的一县官,就敢让行伍中人下地弯腰,农有农时,战有战机,冬春交替之时不宜兵戈,却是凉州地段翻地的最好时节,晚一点,虫卵冻不死,早一点,事倍功半,土冻硬了之后还得再来一次,可凉州少人啊,那怎么办?李怀便把主意打到了军伍之上,可这些个将军怎么会答应下来,先别说那些个兵油子一天不整治就翻天的作态,可即便是老实巴交的翻地务农,他也不自在,这事放在全军肯定不行,谁晓得辽金和北齐什么时候会过来打秋风,可若不是,凭什么他的士卒就要搁下刀剑?这不是打他的脸吗?到时候跟那些个老朋友喝酒,屁都不敢放一个,还不如学个俏闺女用丝巾蒙面死了算了。
最后找到了徐暄,从徐暄这里拿了军令,那些个各路将军这才闭了嘴,承令之时却都给了他一个千刀万剐的眼神。
他知道徐暄同意的意思并不是二人的交情,而是因为这事是实打实的利民政策,徐暄为人霸道,走的却是最难行的圣人道,谁不想拉他一把,难不成让他在天下人面前专美于前?李怀有心,但却无力,最重要的是他不想也不敢搭上全部身家,这些年也就能拉上一些寒生上来,至于效果,还不错,至少在凉州这个地方,他算是最大的后台,上行下效,风气还算好,也仅仅如此,不过谁知道他下去之后,那些人会不会改换门庭,转投他府,这都是后话了。
李怀怔怔出神,徐江南也是望着站在篱笆上蹦跶的黄鸟。
秦晨在屋里竖着耳朵听二人的谈话,老妇人瞧见自己女婿心不在焉的样子,之前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也就停了下来,秦晨来之前倒没想到说老妇人也在,也就没让李秀月跟着过来,想着也耽搁不了多久,自家这个老爷子既然能找到自己,想来那边也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秦晨倒也是习惯了这番场景,以前这老爷子刚为官的时候,便有些个小庄院,住了四五年,后来当了刺史,这院子也就水涨船高成了府邸,原本的硬榻,也变成了软蓬的木床,各种雕龙画凤的屏风,还有他为了讨好这个老丈人送的东西,只不过入了庭院深深的府宅之后,到了晚上,反倒翻来覆去睡不着,浑身酸痛,什么方法都找遍了,老妇人还偷偷找了道士给做了法,没见效,凉山上也去了几次,烧过香拜过仙,可就是不见好。
后来有一次李怀外出办公,过了晌午都没见回府,秦晨便带人去找,找了三个多时辰,才在一田埂边上找到这老爷子,靠着树,闭着眼,呼呼直响,周边过往人只是觉得好笑,没人认为这在这不惑年龄上就一副老人作态的李怀会是风头上的凉州刺史。
不过这次之后,李怀便不住刺史府,就跟当年一样,睡外面的小屋子,睡让秦晨这种世家子躺一夜便觉得散了架的硬榻,他一直不解,但不问,后来不准备当官的时候,老爷子送他出门,摸着刺史府外的麒麟石像这才与他说了真相,不是睡不着,是不敢睡,他为官之道本是一身清心,也正是靠着这袖清风才有今日的刺史府,不说做到功劳如何滔天,只求不忘初心,背后那人也能安心,从这点上看,李怀比徐暄小心太多,徐暄初逢富贵,跋扈天下,一副小人得志的扬鞭光景,只不过在陈铮眼里,真小人胜过伪君子,陈铮向来就是有自己一番心思想法的人,可从他对徐暄几乎言听计从的态度上来说,不说二人如何的交情,至少是推心置腹的程度,可李怀不敢,为官刺史,陈铮都要过来询问,而不是立即拍马,二者的态度可见一般,陈铮不信任他,不是不信任他这个人,而是他的手段,这是第一次见面就留在心底的印象,不忘初心才是他小心翼翼的原因,成了众世家调侃的笑话,其实李怀知道,只有站在这些人的对立面,他才越安全,至于徐暄那份未完成的圣人路,他走不下,也就任其荒凉,即便是本就死绝的徐家人突然活了个种子,他一样也不敢走,一将终成万古枯,那是踩着别人的尸体上去,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圣人路,又何尝简单了?
秦晨在那会才觉得世上有些事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即便他游刃有余的在璧城同人打着交道,秦晨心猿意马的添着细碎柴火,老妇人喊了几句再加点柴,秦晨却是无动于衷,似乎没有听到,老妇人想了想,提了壶茶水过来,搁在秦晨面前,秦晨这才回过神来,蹙了下眉头。
老妇人摆了摆手说道:“去去去,给你老丈人添点茶水,进门之后就心不在焉的,想听就去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秦晨尴尬一笑,却没有拒绝老人的好意,嗯了一声,拎着茶壶便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