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腔提问却是激起了吕嘉的意气,恢复了儒生的谦谦气度,双手接杯一饮而尽,然后一本正经骄傲说道:“夫子,这话小子当真没掺假,西夏的酒,就是不如北齐。”
谢夫子越老越精,这话的一语双关听得分分明明,一是说酒不如北齐,二是同先前人心相得益彰,他这是在表态,自己是北齐人。像个长辈一番,用手点了点吕嘉,旁若无人问道:“老夫著书还差个研磨的书童,看你不错,年轻气盛的,就你了,哈哈哈……”
吕嘉也是惊喜,躬身一拜。“见过夫子。”
也就这番,在做了一夜陪衬的一干人等艳羡的表情里,谢夫子带着吕嘉上了山,就此尘埃落定。
再往后的经宴上,似乎就没听过夫子收过徒弟,不过这吕嘉也是奇怪,名噪一时,但又想像昙花一现一般,接下来的好几年都没见过影子,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过对于吕嘉轻狂的举止,有人说是自知江郎才尽,灰溜溜归了北齐,有人说是等着下一次一鸣惊人,更多的人一笑置之。
有人旁敲侧击过谢夫子,谢夫子只是微笑,对此缄默不言。
想想到如今近二十年了,谁还能记得这个人呢?
……
今日天色正好,阳光正好,谢夫子两鬓斑白的在书院阁楼上浇花。
有一人从马车车夫的位置上跳了下来,带着一个书童,上了山。
{}无弹窗弘碧城一府以天下为名的书院里,拂晓时分就书声琅琅,书院依山而建,坐落在山脚,书院里面很是清幽,虽说往来无禁,但一般时分,一身白丁的闲杂人等也不会刻意到书院里面来,书院里面的夫子不多,两三个,不过上半辈子都是西夏翰林院或者国子监的名誉夫子,急流勇退告老还乡,享受了几年的田园生趣之后,也就想着含饴弄孙了此残生的时候,每人都收到了一封不容拒绝的书信。
到了弘碧城之后,这才了然是什么事,不过倒因为远离朝野,又是山林幽静,跟归隐没多大区别,再加上暗旨上说这个书院是背后人是那位景州书香门第连绵了几百年的唐家,这才安定下来,又生活了几年,发现并没有朝堂的拘束,恬淡自然,也就半旬一次开言授课,其他时间要么纵情山水,要么著书做着造福万世的功德,毕竟江山再美,也是那些年轻后生的事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再后来也就喜欢上这份山水,索性将家业都迁徙过来。
而世子书生想入书院很简单,门栏并不高,里面的学生也都是五花八门,天南地北的都有,并没有规定说只能收世家子弟,或者说收权贵儿孙,寒门书生多的是,而且都是象征性收点银子,没银子也没关系,帮忙誊抄书卷就行了。书院的书具体来自哪里不知道,不过这几个有些眼界的夫子,有些年轻的时候在西楚官场上任职过的谢夫子却是从这经卷中看到了几本原本隶属西夏皇庭的书籍,当场就潸然泪下。
而这些书任何人都能看,只是不能外借,可以摘抄誊录,其他的则没有任何限制,里面也没有侍卫看守,本来就是在一个类似世外桃源的地方,西蜀道腹内,当年西夏灭西楚战火都没牵扯到这里,后来又跑来了一群流民,寒冬过后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盎然景象,书院几年的经营下来,倒有小几分正始之音的味道。
不过那些求学的书生,听学简单,要让这些个性情温和的老夫子认可确实难如登山,有些眼光的也知道这是跨上西夏中枢的终南捷径,不过这青云梯可不好爬,那几个夫子看着倒是平易近人,没些个真才实学真不敢上去搭讪,也没谁愿意做这种扫兴的事,都知道第一印象很重要,要是第一眼就给带了个功利心的帽子,啧啧啧,估摸着是没戏了,不过到现在,也出了几位亲传桃李,前几位已经站在了西夏庙堂上,位置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是谁都知道,只要没有离开京城,往后几年的事,谁能看的死,况且人家背后还是这么几位享誉桃李界的老圣人。
还有一位最小的,年纪还未弱冠,听说还是北齐的人,姓吕名嘉,怎么过来的西蜀道似乎除了他本人没人知道,但是成为谢夫子的徒弟也是一番传扬许久的文坛逸事,相传当时吕嘉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跋山涉水来到弘碧城,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时正好谢夫子在书院开经设宴,曲水流觞本是一番雅事,可吕嘉却不顾众人颜色,小小年纪孤饮三杯,身旁众人一脸愠色,本就是北齐的人,于西夏这群人水火不相容。
奈何谢夫子没出声,也就只得忍气吞声,等到三杯酒尽,谢夫子环望四周,这才乐呵开腔说道:“小后生,酒你饮了三杯,若是没说出让老夫认可的三句话。老夫可救不了你了。”
吕嘉年纪虽然小,酒量却不小,三杯入肚,面色不变,听到谢夫子的话语之后也是知道自己所在的处境,倒也不慌,第一句竟然是说这酒水不如北齐的烈。
第二句更是放肆问谢夫子:“夫子以为西楚当亡不当亡?”
在座的几百位世子书生一下子就坐不住了,脸上铁青,谁都知道谢夫子当年是西楚的翰林侍诏,再加上这弘碧城是什么地方?当年大秦灭国,一个大秦的士大夫为了不吃西周的一米一粮活生生饿死在这里,谢夫子却是从西楚的侍诏做到了西夏的国子监学士。他们这些无论是求学,还是想着试试运气的再没脑子也不会说出这么一番揭人伤疤的事来,如今吕嘉黄口小儿大放厥词,将这层掩盖的窗户纸无情戳破。
谢夫子听到此言之后,脸色也是阴沉下来,不过所幸谢夫子涵养极好,没有赶人,以前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如今有人问及,也是思究了好一番,因为他本就不擅长国事,擅长音律诗词,所以思考的时间有些长,最后苦涩说道:“西楚气数已尽,国运不济,亡不在人事,在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