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跟着打赢一场胜仗,两场胜仗,再到后来做出了三个月下了越国十六城的疯狂举动,到最后,还是他一箭掀翻了那个背后插着八百里加急旗帜的信使,钉死在了金陵城门口。
这他娘的才是战功!试问大浪淘沙几千年,谁能做出这般举动?前无古人,更无谓后无来者。就连着现在,想到这里,手中依依有当时拉弓时候的触感,生了微汗,生怕失了手给将军丢脸,他还很清楚的记得那会,拉完弓之后,他死命揉了揉僵硬的面容,生怕在做梦一般,西夏的旗帜就怎么就插在了金陵城墙上?
再后来灭西楚的时候,麻木了很多,轻车熟路了很多,什么是旌旗百万?什么是所向披靡?什么是陆战第一?倒头来只看到摧枯拉朽。
做完这一切之后,确实都是富贵了,一个个的加官进爵,风光无限,他是众兄弟里最有学问的,此番之后,也是沽名钓誉一般跟着那些个文士听了几曲戏,被那几个军中的兄长嘲笑到天边去了。
再往后,没过几年富贵日子,辽金南下,徐暄无端抛下雁北去了燕城,让这些本就不懂多少的汉子很是不解,他知道点纹路,总觉得跟当时听得戏有些像,但那会没敢说,只说徐将军肯定有苦衷,他那些个袍襟兄长有时候喝了点酒后也是长叹,埋怨有一点,都是想跟着徐暄走的,奈何徐暄净身出户,什么都没带,就带着匹马,还有那个剑匣。
想起这春秋剑匣,段崖晋也是眼眶湿润,就是当初他们这群汉子不懂事,在凉州丰州边界顺手给劫的,没有多大的理由,就是觉得那个剑匣好看,古朴,背匣的那个也是个读书人,看起来他娘的有些气质,而且又是运往北齐的稀罕东西,一不做二不休的撂翻在地,毕竟也听过几句文骚骚的话,什么好剑配英雄,这句在理。
金银刀剑什么都不抢,光抢了个剑匣,里面还有把亮闪闪的剑,归了营,给了徐暄。
后来才知道这他娘的是丰州吴家的,在江湖也是有些名号,连剑匣的名字都比他们的诨号好听。再加上不在理,后来还有个飞剑的老神仙过来,见着了那杀人的手段,骇人的气势,这才知道闯了祸,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一般,本想着这次要遭殃,心里惶惶。
谁晓得徐暄背着剑匣就出去了,指着那位飞剑的老头子就是一顿大骂,丝毫没有当初的斯文样子,做到了极处,更是翻身上马,就是堂而皇之的抽出剑匣内的青剑,扬长一指那,数万马匹军营长嘶,势如洪荒,睨了那位老神仙一眼,不轻不淡说了句,这事就是我徐暄安排人做的,今日徐某人的项上人头在这里,真有胆色就取了过去,徐某人也想见见这四五万的兵马踩不踩得平你吴家的藏剑剑冢。
那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花团锦簇的套话,和真情实意的心里话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先前跟着徐暄九死一生的砍杀,对徐暄也就是单纯的钦佩,因为他们觉得这功勋富贵是应该的,是这些年苦熬苦掖攒出来的。
而如今见着徐暄二话不说上去替他们擦屁股,一个个除了篡着拳头想去拼命之外,也各自生了些许其他的情愫,不重,但能让这些汉子甘愿卖命。
那个能飞剑的老神仙面色变了数番之后总算低下手离去,而徐暄此后更是剑匣不离身,踏碎西夏江湖的时候也是,就连离开雁北的时候都是,更是坐实了这件纵人抢剑的事。
接着辽金号称四十万兵马袭城,雁北举城上下也不过三十万人,除却老弱妇孺,也就二十多万人,死战在雁北城外,他还记得那个戈壁,后面是个峡谷,在后面便是雁北。
死战前夜,一个个摩拳擦掌,面容肃静,这算是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没有徐暄坐阵的沙场,整整二十万,从一个天明杀到另一个天明,没有一个人是背后受伤至死的。
他们知道徐将军还念着当年那份情,所以想让徐将军看看,他带出来的兵,没有一个是怕死的软蛋,一个个都是顶天立地。
刀卷了刃,随地再抽一把,直到再没气力舞刀,昏厥。
段崖晋算好的,被风沙盖了几天,竟然醒了过来,又被一个老和尚给救了,带到深山,也就是在那里,他想到了早之前见到那位吴家老神仙的骇人手段,闲暇无事,便练起了刀法。
时隔两年出山,早已物是人非,西夏不认他这个将军,却又看中了他的修为,给他在军属随意安排了个死职,再后来便被派放到李安城。
他没有反对,能挂着北字的旗号,就算是个伙夫,也算归了家。
段崖晋闭上眼,满脑子萦绕的都是那天的金戈铁马,到后来就是当年在金陵附庸风雅时听的那场戏,那个青衣潦倒的躺在台上,声声戚戚,奴也梦见过彩灯佳话,奴也梦见过宾朋满座。
而这些段崖晋都没梦到过,他只梦见过雁北,梦见过那些袍襟,梦见过百万雄兵。
{}无弹窗平王府里,霍统领拿着卷金色丝绸,背面针针绣绣,细细一瞧,竟然是八爪金龙的样子,祥云旋绕其间。
霍统领在府内一厢房外面踟躇,神色不定,抬起手腕想敲门又收了回来,接连数次之后,房内这才传出一朗亮的声音,“进来吧。”
霍统领这才顿敛迟疑神色,推门进屋,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朴,一张低矮的几案,一张塌,几近就是全部。
塌上一名男子,一身宽松白衫,再配上的脸上苍白色,头上黑白相间的凌乱发丝,清瘦的样子让人很难相信他能稳健的走出几步,然后倒下。只见这名男子从榻上缓缓下来,霍统领有些担忧的伸手想扶。
男子敛足,一手半拳状搁在嘴边,止不住的咳嗽,一手制止了霍统领,等到喉咙的瘙痒消停点了,这才走到几案边上,缓身坐下,声音喑哑说道:“怎么了,平黯。”
本名霍平黯的王府统领,对着平王都敢横刀,如今瞧见这个清瘦的男子,却是发自内心的恭敬,躬身说道:“将军,这是京里来的圣旨。”说完将圣旨递了过去。
清瘦男子伸手接过,在几案上摊开,看了几眼,随口问道:“送圣旨的大人呢?”
霍平黯轻言说道:“于大人送了这圣旨又马不停蹄去了卫城,说还有要事要办。”
清瘦男子微弱的点点头,随后又是想到他前些日子的禀报,虽然他知道霍平黯不是个无的放矢的性子,咳嗽几声后,还是问道:“对了平黯,上次你说有个擅闯王府的人背的是春秋剑匣,有没有看错的可能?”
霍平黯回忆一下,决然摇头说道:“某当年在徐将军手下当过差卫,有幸见过几次,尤为深刻,断然错不了。”
清瘦男子点点头,似乎也是才想起来,哦了一声,哈哈大笑,随后又是好一阵的咳嗽,咳嗽渐消之后,笑着说道:“身子差了,连记性都不好了,差点忘了,当初你也是徐将军手下的人。”说完之后,自顾自地强起身子,一副灯未灭,油已尽的样子,自嘲一笑,说道:“徐将军厉害啊,当年跟着将军杀北灭南的,那口酒才是醉人。
就是可惜了,后来将军只身一人去了燕城,没带着我们杀辽金蛮子,你小子也是那会留在的凉州北骑吧。”
霍平黯虽然知道这事跟先前谈的没有半分联系,但是也是满脸回忆神色,戎马生涯到最后,撒了热血,也就剩下几分回忆了。点了点头,尤其是这位死战雁北最后从土里爬出来的将军,最可惜也是最可笑的是,这位历下汗马功劳的朝中勋贵,再也上不了台面。
因为雁北兵败,西夏要的是百分百战死在雁北的悍卒,要在天下人面前立下一个死战无一存活的血战丰碑,明面上活一个都不能,只是就此,他段崖晋就算是活着,也算是死了,死在那场战役当中。
无论是段崖晋,还是老许,还是像老许段崖晋这般苟且下来的人。对于这些人,霍平黯只有敬佩。
清瘦男子看了眼霍平黯的脸色,微微点头,脸上带着缅怀神色说道:“将军匹马一人去了燕城,没有带一兵一卒,就能带着那群软汉让北齐站在临北江边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朝中千丈松。
你用不着愧疚,北骑是西夏的精锐,攻城坚守用不着,真正论起来,要愧疚的是我们这群人,自诩是踩着陆战第一大戟士的脑袋登城门的行伍悍卒,反而最后丢了雁北,失了国门,颜面尽失就算了,给北字军抹了黑,也给徐将军抹了黑。”
霍平黯咬唇不语,说起来当年他心底对于那个背剑匣的将军或多或少有些埋怨,毕竟军中调遣事情关乎重大,尤其是那个阶层的人,如果自己没有意向,怎么都是走不动的,而徐暄背弃雁北去了燕城,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也就算是背弃了当年那群一起刀里剑里杀出来的汉子。只是他没敢说,尤其是在这人的面前。
名为段崖晋的清瘦男子悄悄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你们这群人,翘起屁股,老子就知道要拉什么屎,臭不可闻。不过罢了,罢了,都这么多年了,也就跟你们说道一下。
你们都道将军去燕城是背弃北字军,却孰不知当年徐将军如果继续留在雁北与辽金蛮子对峙,且不论北齐能不能入燕城,结果到了最后,徐将军都会有个拥兵自重的名头,用将军的话来说,这是个死局。唯一的区别在于将军麾下能活多少人。
将军若是去了燕城,就不同了,只要能守住雁北,不,只要守到秋末,等入了冬,那些辽金蛮子自然就退兵了。徐将军可能就死不了。”
段崖晋低了下眸子,轻叹道:“说到底,还是我们对不住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