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身旁的吴白袍是他偶然救下的,倒不是他心善,只是当天他带着歃血为盟的兄弟劫了批货物归山,听到落水声,还以为是财物落水,心焦地跳水,救上来才发现是位细皮嫩肉的书生。只觉得晦气的丁洪,正想一脚再将他踹回江里,却心思活络间又将他带回山里。
丁洪原本没上山的时候,听了几场女儿情长的评书,觉得书生肠子歪歪绕绕的很。像他们在这种平素只懂得砍杀抢掠的哪里会经营寨子,不是都说读书人能治国平天下,倒不求他能出谋划策,是不是来个点子似乎也不错。寻常的草寇山头,潇洒是潇洒,来去如风,但头都是挂在裤腰带上的,彼此之间又仿佛势同水火,有点文人相轻的意味。
又加上官府张榜,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总有些人会眼红,彼此内斗抢个好地盘也是常有的事。歃血为盟的生死手足走一个少一个,当然也有威逼利诱之下同流合污的良善村民,只不过这些壮汉,分财分女人都是粗着脖子抢,要他们提刀杀人,一个个都煞白了脸色。
而这救上来的读书人只跟他说姓吴,其余来历只字不提,他也不急,演足了戏里礼贤下士的功夫做派。每日茶水饭菜羹汤供养,还特意抓了个良家闺女好心侍奉,连手底下兄弟都见不过,私底下聚众冷嘲热讽,还给那读书人取了个吴白袍的外号。他见状也是怒目呵斥开来。
可能是觉得事已至此,又或许是觉得天命所致。最为可笑的是,他全家是被一伙贼人给杀了个干干净净,他又被另一伙山盗所救。隔了半旬之后,一天夜里,他拉过丁洪,给他支了一招,丁洪听得茅塞顿开,眉开眼笑觉得戏里说的还是没错,读书人就是他娘的主意多。当天夜里,三四箱财物入了清月镇官吏手里。
半个月后,清月山的那伙贼人便被官府剿灭,他冷眼旁观,在砍下清月寨当家首级来替自家手足报仇的时候。见到原本的清月寨当家牙齿都咬碎了,满嘴血液咒骂道:“丁洪,你竟然勾结官府,你他娘的不得好死。”
估摸着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姓吴的读书人呆久了,他也酝酿出了点城府,虽然恼怒,也不是不动声色。
吴白袍倒是见状离开,而这次周涌的手下几近面露恭敬神色的自觉让出道路,原本私底下嘲讽过的更是低下头颅,生怕被这读书人看见。这读书人心狠啊,他们这群只知道在娘们和百姓身上作威作福的,被这清月寨都快紧逼到了死胡同,这读书人不声不张的将人家寨子给连锅端了。
像那清月寨当家的狠辣言语到不在意,做他们这行的,谁能有个善终的?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日有忧他日愁的。
只是此后,丁洪对这吴书生更为信任,事无大小都喜欢到他这里来取经一番,像个朝奉的信徒一般,总想得到点一针见血的启发,毕竟寨子大了,兄弟多了,怎么着野心也大了起来,原本生死一线的时候也没摸过女人,胆子大的便溜进风月场所,胆子小的随意找了个隐蔽场所,草草了事。现如今这样在官府眼皮子底下偏安一隅,总觉得头上始终有把刀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了下来,活的不痛快。
这次依然。
吴书生闭上眼,手上折扇极有规律的敲打手心,悄然摇摇头。
丁洪见状起身,带着义愤填膺的面色将刘余扶起,拍了拍他的肩。“刘兄弟,你先下去,这个仇老丁给你记着,我倒看看哪个大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我清月寨的人。”
刘余神情不定朝吴书生作了揖,唉了一声,躬身下去。
等到刘余离开,丁洪转身,山上如今这样的鼎盛局面几乎是面前男子一人之功,方圆百里一副家独大的繁盛气象,周边山头愿意做兄弟的基本都过来歃血为盟,拜了拜大堂外的杏黄旗,一起喝酒吃肉。不愿意的,比如林依莲那伙人,也没想着赶尽杀绝,只是听从这书生意见赶到别处,倒不是心慈手软,大发慈悲。而是想用这些人牵制官府的眼线,狡兔三窟,哪怕眼下和睦相处,刀头舔血的人总归不会把后背让人。
丁洪姿态低下,笑着问道:“吴先生?”
吴白袍闻言,睁开眼。山下客栈的掌柜竹青芷他自然知道,当年便是被掳上山与丁洪有过几个月的露水姻缘,倒是后来丁洪有了新欢之后,他便安排她做了山下掌柜,通风报信,时不时还能捡些野味。
他将折扇收回腰间,顿了顿说道:“当家的认为刘余说的有几分真假?”
丁洪疑惑问道:“感情他还敢说谎?”
吴白袍笑着摇头。“那倒不是,那个书生是真,竹掌柜也是真,只不过他说的奋战百招死里逃生是假。倘若真的激战百招逃走,两人武功自然不分上下,再加上那两位,那书生怎么也下黄泉了。”
丁洪思索一下,不解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吴白袍平静说道:“听说过些月份卫家老祖宗古稀大寿。”
丁洪点点头,回应道:“众人皆知。”
吴白袍又笑着说:“又听说卫家长子数载未归?”
丁洪总算是想到什么,面色一变,试探问道:“先生是说这书生是卫家长子?”随即又强作镇定说道:“先生多虑了吧,哪有这么巧合?”
吴白袍叹息一声:“当家的,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官府俨然不满清月寨如今的势大,还是少生非的好。再者听刘余的口气,这人的剑法显然高超,年纪却不大,又是个书生打扮,西蜀道谁不知道卫家如今的家主是个写的一手好笔墨。他的儿子前些年头不也是有些子承父业的苗头,去过几次清谈酒宴,那些锦绣文章前几年还脍炙人口,在这清月镇也出了阵不小的风头。”
丁洪点点头,这些年头下来,似乎这位当年被自己救下的读书人说啥中啥,而抢上山的珠宝女子他不要,瞧都瞧不上一眼,更谈不上兴致,他是有些奇怪,但也没多问,毕竟像这种文弱书生,倘若有点异动,捏死他就如捏死蚂蚁一般。
丁洪继续问道:“那这件事就此揭过去?”
“能揭过去自然是最好,只怕是那书生不甘心。”吴先生望了望大堂外随风飘扬的旗帜。
“过些时日,便杀了山下那位用来祭旗吧。”
丁洪狰狞一笑。也不在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