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分到咱们村的知青。”林新秀红了脸,低声问:“是不是跟咱们这里的男娃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
不都是一肚子心眼子。
丹阳就说:“都是闻着味儿来的。”一个个傻姑娘,把人家的肚子喂饱了,还当这些是好人。
她这么说,就觉得有道视线看过来。被人这么看着,她也扭脸看过去,就正好对上一双暗幽幽的眸子。
“你好!”林丹阳先跟对方打了招呼。
谢东升的眉头微微挑起,勾起唇角一笑:“你好!”说着,眼睛就从姑娘粉|白的脸上挪到胸口,在丹阳要动怒的时候,他语气特平和的问了一句:“大学生?”
好像看的只是丹阳胸口的校徽。
丹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从没见过这么不知礼的人。她扭身去了厨房,觉得这试验站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好。怎么什么人都能来!
但回去跟父母说的时候,还都是好话。什么吃喝很方便了,没人管束很自由之类的话。这次回来还带了两个大大的老南瓜,“做南瓜饼吃吧。朝阳爱吃。”
朝阳爱吃,可朝阳不在家啊!
朝阳是第一次离开父母,不过路上也并不孤单。像是许强城子这些大哥,就是他自己的同学,也有好些。大家一块,也并不会觉得孤单。
不过满眼都是红袖章,他还真不敢错眼,就怕一转身,然后跟不上自家这边的队伍。
手里攥着免费乘车证,这样的证件兜里装了半兜子,也不怕丢了。都是自己设计自己印刷出来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也没人细查。一路不管是坐公交还是坐什么,只要出示就行了。
可这人也太多了。在火车站,等了一趟车又一趟车,晚上都半夜了,才上了一辆闷罐车。
闷罐车,只能坐在车厢里。然后车厢的一角,放着个桶。想方便的话,就去桶里解决。男女混一起。不过好在,有人想上厕所的话,尿桶周围的人会自动背过身去,形成一堵人墙。可再有人遮挡,这上厕所这么私密的事,男人跟男人之间都尴尬,更何况还有异性。
朝阳后悔的不行,可有啥办法呢?
该尿还得尿。
那么多人一个桶,很快就满了。然后桶里的脏东西随着车的走动晃晃悠悠的倾洒出来。车厢里的味儿别提了。
更叫人崩溃的是,半夜遇上火车避道,车得停在岔道口上,原以为半个小时四十分钟的就过去了,可也没想到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罐车里本来就闷,竟然还有伙计能演讲,他也服气了。
如今已经是阳历的九月份了,天气转凉。夜里在这荒郊野外的闷罐车上,倒是不觉得怎么冷。挂在车厢壁上的马灯,发出昏黄的光线。使人们模模糊糊的看清楚谁是谁。
朝阳一边坐着的是许强,一边是城子。这两个大哥倒是挺照顾他的,就怕把他给丢了回去不好较大。几个人挤在一块,夜里倒是能驱寒。车厢里的味道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许强一直一只手捏着鼻子。朝阳从兜里摸出自家妈出来塞在兜里的风油精,给两个人的手里都点了点,这玩意抹在鼻子下面,好歹能作用。
好容易熬过一夜,清晨出了车厢,冷空气就骤然袭来,一路往北,越走越冷。
包里的厚衣服能拿出来穿上了,许强扛出自家队伍的红旗,招呼大家赶紧跟上。得赶紧去找接待处,叫人家安排食宿。去的晚了,好地方都被占了。
饶是去的不晚,安排的地方也不见得有多好。就是附近一所小学的教室。有那到的更早的,占据了有桌子和凳子拼起来的床铺。他们这种来的晚的,对不起,就只有打地铺了。
九月份的天,潮湿的砖地。地上铺着半干的稻草,这就是他们要住的地方。
说实话,朝阳打了退堂鼓了。
这跟爸爸说的出门在外完全不一样。
火车的卧铺车厢呢?火车上提供的水果鸡蛋奶粉还有黑面包呢?下了火车坐公交然后住可以洗热水澡的招待所呢?
没有!通通都没有!
怪不得说要出门的时候,自家爸妈那一脸一言难尽。
呵呵哒!你们要是早告诉我是这样……当然了,大概我也不会信。
吃的那就更是一言难尽了,那么多人吃饭,能做什么好饭?
一碗汤?姑且算是汤吧。应该就是开水里倒了酱油然后放了点盐,有个味儿就行。再就是杂粮馒头,大多数时候,馒头拿到手里都凉了,凉了硬了没关系啊,泡在酱油汤里吃不就挺好?
我地个老天爷啊!
别说是朝阳了,就是许强城子这些人,谁过过这样的日子?
就是最困难的那三年,没饭吃了,至少也有一碗红薯汤喝,一口热乎的菜馒头吃啊!
想去外面吃,没有私营的馆子。去国营饭店吃?做梦!国营饭店也安排了接待任务,做的也是大锅饭,人家不对外营业了。
怎么办呢?
朝阳就道:“去医院!医院有病号饭!”
几个人一合计,还真就是这么一码事。几个人奔着医院去,果然,医院的人不多,在这里能买到小米粥,二合面馒头,鸡蛋面条这些东西。此时,身上的粮票和钱就成了资本了。别人不是想不到这地方,主要是都知道是不要钱才出来的,谁身上带这些东西了。也就是这几个家境好的,身上是带足了钱票出来的。
吃饱喝足了,几个人不想回那地方住去了。
怎么办呢?
许强比较贼,示意朝阳:“你装病,就喊肚子疼,咱在这里泡病号。”
嗳!这是好主意。
于是几个人扶着朝阳,去挂号看病,比较好的是,串|联来的学生,是不要挂号费的。人家给免费治疗。
大夫就问什么症状啊?
朝阳比许强靠谱,什么上吐下泻闹肚子之类的,越说越像是水土不服。他年纪又比较小,坐在走廊里一会子干呕两声,一会子跑到卫生间,很像是那么一回事。
前面有个估计是装头疼的,被大夫毫不犹豫的给拒之门外了,只给开了止疼片,就打发那孩子继续闹g去了。
而朝阳这种,拿听诊器是听不出什么的,只看他的表现出来的症状,医生还是说:“先留在观察室观察吧。”
出门了,许强就说:“这大夫估计是二把刀!”
没错!可不就是二把刀吗?感觉拿听诊器都不规范。真正的专家和大夫,应该是已经被波及了。
但这话不敢在医院说。
几个人都闭嘴,占了一个床位。一个床位能睡两个人,再加上长椅,几个人在这里就能凑活一晚了。医院里有暖气,反正是睡了一个自从出门从来没睡过的好觉。
第二天,人家医生就问:好点了吗?
连药都没给用,说没怎么好也行。
可没好就得一直住着,住着就不好出去,要想出去的话,这一出去就不好再进来。
怎么办呢?只能特别坚强的说:“……没事……我还能坚持……”
那护士许是被这么小的孩子这么高的g热情给感动了,给开了一张病例证明。证明他身体不适,需要得到特殊照顾。
有这东西,拿到接待处,人家会另外给安排病号的食宿。
朝阳暂时不准备用这个,几个人在b京晃悠,算是旅游参观了。不要钱的嘛!
等到了晚上,找就近的医疗站或是医院,不拘大小,只要有这么一张大医院给开的病例证明,人家就算是接待应承了,给提供一张床铺,叫他休息,顺带的观察病情。
这日子一下子就算是惬意起来了。
等天真的凉的不行了,不适合再在外面晃悠了,想回去的时候,才发现,好像不太容易。火车站还滞留着数万人等车呢。
怎么办呢?车站的大喇叭喊呢: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难道我们如今的h卫兵就怕远征难了吗?我们的g意志不足以叫我们用双脚去衡量祖国的万水千万吗?
端阳一屁股坐在地上,广播里的意思他明白了,他们想说:孩子们!迈开你们的双腿——走回家去吧!
旧日光阴(68)
对宋璐的安排,林雨桐也是用了心思了。她没把宋璐安排到厂里的部门,包括对口的职工医院也没有安排,觉得那样……太扎眼了。林雨桐就问她说:“换成农业户口,在农村扎根,行不行?”
这是最安全的办法了。
宋璐也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说好:“如今这情况……不敢奢望其他……”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就挺好的。
林雨桐拍了拍宋璐:“不要这么悲观。这总不会永远是如此。许是年,最多咱就跟它耗上十年。只要运动过去了,你的情况又特殊,农村户口对你来说,不是障碍。”
宋璐明白这话的意思,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情况真糟糕到不可预估的情况,那还计较是哪里的户口做什么?
她点头说是,算是同意林雨桐的说法。
于是,林雨桐将宋璐的户口直接安排在了三林屯。这地方不管怎么说,都是林家的老本家。如今的大队长是林百川的堂兄弟林千河。林雨桐管他叫六叔。
这么一提,林千河就应下了。
林千河这人本就是不是一个笨蛋。知道人家姑娘会医术,就跟林雨桐商量,问是不是能把林雨桐家不用的那所小院子,改成大队的卫生所。
那院子是林家的老院子,最开始林雨桐想办法把废弃的旧院子叫四爷住了。后来自家要回来,刘铃铛还叫人专门把院子重新盖了。虽然是土房子,但却是新盖没几年的。
以后宋璐就在大队的卫生所,照样拿村里的工分,分粮食分钱,不算是受多大的苦,生活不能跟过去比,但日子肯定是不难过。
为了稳妥起见,林雨桐就又点了一个人,将他安置在卫生所。这人就是苗家的亲家,甘草的爹,潘厚朴。这人以前就在药铺,虽然学的是中医,可这如今医疗条件下,连药品都供应不上的时候,一个能自己炮制药材的中医就很要紧了。而且,潘厚朴这人的品性信的过。有这么个人照看,也不怕宋璐一个姑娘家应付不来。
而住的地方,林雨桐征求宋璐的意见:“你是住家里来,还是住计书记那儿。”
宋璐哪边都不想住:“我就住卫生所吧。那里挺好的,前面两间杂物房收拾出来当医务室,后面住人,能住的开。”
一个姑娘家,那么住肯定不合适。但是她也理解宋璐的意思,就是不想拖累谁。这要是万一出事了,牵连了旁人……她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
那也好办!
今年又分来一些知|青,林雨桐找了林千河,从几个女知青里挑了两个本分憨厚的姑娘,安排到卫生所住宿。那边的屋子,进去之后是堂屋。堂屋东西两侧,分别是两个房间。宋璐自己一个人一个房间,那俩姑娘一个房间。共用一个堂屋。既能作伴,又有相对的独立空间。吃饭的话,三个姑娘合伙,应该也差不了。关键是三个人都是b京人,吃饭的口味各方面都比较靠近。也有的聊!
真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宋璐是真心感激:“……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林雨桐就说:“我会留心你家的消息,有了信儿了叫端阳告诉你。不管有什么事,都别瞒着,千万别跟我们客气。”然后又说端阳,“你没事就多照看照看。一个姑娘家,省的没长眼的地痞二流子给冲撞了。”
这事办的,不光是把宋璐安顿好了。苗家也挺感激的。苗大嫂带着甘草过来,“我那老亲家,多亏你这么安排。我看他那身子骨,确实是不好。整天要是下地,还不定怎么着呢。”
甘草特别不好意思,红着脸低着头过来道谢:“谢谢林婶子。”
林雨桐看看甘草,又朝她肚子上瞄了瞄:“这怕是有了吧。”
苗大嫂愣了一下,然后惊喜的看向甘草:“有了吗?”
甘草也迷蒙着呢:“有什么了?”
“这傻孩子!”苗大嫂拉着甘草就走,跟林雨桐摆手:“借你吉言。”
林雨桐也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太执拗的人,这结了婚有了孩子了,婚前那点过往就慢慢的淡去了。这真算是一件喜事了。
才把宋璐安顿好,结果晚上的时候,人都睡下了,林雨桐听到低低的敲门声,一下一下的,特别清晰。
谁来了?
林雨桐和四爷起身,出了卧室,见端阳从楼上下来了。
他住在楼上,要是窗户开着,是比林雨桐和四爷更容易听到。端阳就说:“我出去开门,刚才在楼上看……好像是我姨夫……”
你姨夫?
苏瑾!
怎么这个点来了?
苏瑾推着自行车进来,气喘吁吁的。在院子里都不敢说话,只朝屋里指了指。端阳也不听大人在一块说什么,麻利的就往楼上跑。站在露台上,能看到隔壁两家的院子和大门口。东边的邻居灯亮了,门开了,在大门口探头探脑,然后朝两家的隔间墙上靠,像是要听什么。
端阳在楼上咳嗽了一声,把隔壁的人吓了一跳,脸朝上抬起,跟端阳对视了一眼。
一个问:“林干事还不睡啊?”
“闹肚子,晚上睡不着。”端阳笑着回道:“你这么晚了咋也不睡,干啥呢?贴在墙上练功呢?”
那边尴尬的笑:“看看黄瓜长起来没,饿了找根黄瓜吃。”
墙根下面是菜地,种着黄瓜。
这都八月了,黄瓜都快败了,满秧子都是老黄瓜,还看长起来没?
端阳呵呵两声也没戳破,只说:“我们家这边还有,我下去摘了给你扔过去?”
“算了算了!忍忍都天明了。”那边说着,就摇摇晃晃的进了屋子。
端阳就觉得,只怕人家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家这边呢。
站在楼上跟邻居说话,这声音小不了。屋里的人都听见了。
苏瑾拍拍胸口:“大姐,姐夫,我还是来的太莽撞了。”可是不来又不行,“博物馆的东西快保不住了,援华混在h卫兵里面,听来的消息……”
破四|旧嘛,博物馆肯定是首选的目标。
怎么办呢?
四爷就说:“你连夜装箱,明儿有车过去……”
是钱思远和李有财带着人开了后勤车,把东西拉到农场,然后埋在种着树的山林了。至于替换的东西,都是村里的祠堂里拿的香炉,厨房里的拿的陶碗,什么喂猫的喂狗的,带着裂缝的,有一件算一件,拉到苏瑾那里叫他替换去了。
事做的不算隐秘,也来不及隐秘。
但没关系,上面有范云清撑着呢。范云清一直拖着没叫冲击进去,知道东西不在了,才放人进去打砸。
事做的不隐秘有不隐秘的好处,比如伸着脖子想探查这边究竟的邻居,就不呲牙的。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林处长跟那位特别厉害的司令之间的关系了。
不少人都嘀咕:难怪人家过的好呢?啥时候,人家上面都有人。
窥探的视线少了,日子就过的舒服了。
可外面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比如林家屯,林家几房人迁移过来之后,留下的家谱,摆在林家的祠堂里。可结果呢?林家自己的后辈,把林家的家谱给毁了,林家的祠堂的给一把火烧了。把族里的七太爷,给活活的气死了。
这位太爷,辈分高!是林百川的爷爷辈的人,林雨桐都算是曾孙了。
老人家高寿,九十岁的人了。按说这是喜丧,原本该是要热闹热闹的。林家这么大的一个家族,半拉子村子都该披麻戴孝的嘛。
可这四旧不是指什么古董,而是说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
简化了丧葬礼仪,这个没什么不好。但这引申成砸古董烧旧书,这就是念歪了经了。
老人去世了,披麻戴孝这是应该的嘛。可林家自己的后辈先闹起来了:“……这是旧风俗旧习惯,要彻底的破除……”
带头的还是林千河的孙子。
哎呦!这可把林千河给气的,拎着扁担就要打。这小子一下子给窜了,嚷嚷着要跟家里断绝关系。
这也不算是稀罕事。
如今的说法是:亲不亲,线上分。
阶级不合,观点路线不同,父子成仇,夫妻反目的多了去了。就是厂子里,天天都有来打离婚申请的。
毕竟,阶级界限是要严格划分清楚的。
也因为这样,以前在婚姻市场上算是香饽饽的端阳,其实如今的行市是大不如前了。干部家庭出身,可不是啥荣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