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又发现事情远不止于如此。自从有了这个“准外戚”的标签之后,无论他如何的努力和想要作出一些成就来,还是不免在他人的议论和评价当中,被隐隐多带上了一点“裙带关系”的颜色;这就让人十分郁闷和憋屈了。
以至于,现如今他可以倾诉和获得排解一二的也就是眼前这些,依旧对他一如既往也堪称患难之交的京华故友了。更糟糕的是,当初酒后失态一夕风流所惹下的事情。本以为对方只是一个寻常的行院伎家女子,事后交接起来也算是谈吐不俗,而与之愈发亲近有了纳取之心。
然而,当他提出这个想法而进入例行的背景调查之后,却被告知对方居然是个五姓女,还是比较靠近大宗嫡系的枝干,而出现在这个行院里的背景也不是那么的简单。这就让韩渥有些痛苦和难以割舍了。因为按照太平军的制度,与这种本该被镇压和清算的旧日门第,私下结亲是要影响仕途前景的。
如果他只是甘心做一个享受门荫的“准外戚”,那倒无所谓这些惠誉再三,只要随心所欲好了。但是,韩渥自从进入太平军的体制之后,也与其他许多少多受到整体环境感染和影响、熏陶的年轻人一样,自然而然的产生了一番想要在如此壮阔时代洪流之下,有所作为的抱负和志向。
于是,他这番萌心初动的私情就成为了理想和志愿上的最大阻碍了;也因为这个女子实在是符合他理想中的佳偶之选。偏偏他还不能与对方明言,而只能一步步的保持距离和疏远只,这就让他愈发的苦闷和郁结起来了。
而身为友人的韦庄、杜荀鹤,自然是知道个中情形,但是也是碍于立场而无从劝解,反倒是各自苦笑着对视了数番之后,又有韦庄大声叹息着籍此说起了自家的事情来了:
“致光啊,难道就只有你一家的烦扰么?我和彦之身后的家门那边,岂又得独善其身呼?”
“难道是城南韦杜的干系。。”
在旁一直笑而不语劝饮不断的杜光庭突然开口道:他乃是处州缙云(今属浙江)人,虽然也姓杜但就相去甚远了。
“正是如此。。乃是穷远贵近的故例了。。”
杜荀鹤不由苦笑着放下杯盏道:
“城南韦杜,离天五尺”这就是形容作为京兆世族的韦杜两家,在有唐一代权势喧天的最好写照。在初唐的五姓七望为首的关东士族,还看不起曾经被鲜卑化的李唐皇族,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若即若离之际。位于京兆的士族门第韦氏和杜氏,却是毫不犹豫抱上了李唐政权的大腿。
因此,作为对于门第中人亲附李唐的首义之功,不但在后来高宗时重新修订的《氏族志》中,与五姓并列为第一流的门第;而且这世代姻亲、渊源深厚而相互扶持的两家加起来,在有唐近三百年来足足出了二十九位宰相,平均不足十年就又一位,相应的亲族子弟、门生故旧更是得以遍布朝野。
其中最远可以上溯到李唐开国贞观盛世时“房谋杜断”之一的杜如晦,最近的有同昌公主驸马、宰相韦保衡;至于其他后妃国戚之属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这两家的发源地,也因此成为了京畿道内专属的地名:杜曲和韦曲;甚至就连西汉后期宣帝刘询的陵墓所在,也因此从鸿固原世事渐移的变成了所谓的杜陵了。
所以在杜甫的《赠韦七赞善》里,曾引俚语“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也是一种自豪的隐喻。因为他就是出自京兆杜氏在南方的分支——襄城杜氏的门第;因此,他能够结交的圈子也是曾经或是当下的宰相世系子弟,比如房玄龄的曾曾孙“当代赵括”房倌。。
(题外话:所谓盛唐三基友,杜甫是半城的襄阳杜氏出身,高适是渤海高氏的京兆房,唯有李白是真寒门(屌丝)出身,祖上都不可考了只能追溯戍边的唐人后裔,五民之末的商人家庭出身;所以最后个人的际遇和跌宕起伏的下限也很明显。)
(后世人皆以为写出那么多反应民生疾苦的诗圣杜甫,一辈子都是穷困潦倒落魄的。但是其实他的门第出身决定他的地位和际遇并不会差到哪里去;因为他的祖父就是文章四友的杜审言,自小家庭环境优越,因此过着较为安定富足的生活,才有足够读书和游学的能力。
真正落魄的时候也就是安史之乱前后,因为李林甫专权而粉饰太平妄称“野无遗贤”的需要,屡试不第的杜甫就连西河尉这样的小官都不愿意做,后来改授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才勉强接受,然后因为安史之乱爆发而过上了一段颠沛流离,衣食无着的日子。
但是一旦到了灵武投奔肃宗之后,马上就被授予右拾遗这种清贵美职,就算后来因为替葬送了朝廷大军的房倌求情,而被唐肃宗所贬斥为华州司功参军。但是余下的岁月里,依靠在老友严武等处的入幕,也以工部员外郎的身份在蜀地留下来了不少传闻轶事。)
(相比之下,边地出身微寒的李白,在识人之明和政治眼光上,与他的诗文才情和抱负理想,简直就是一个荒诞的反比。所以最后他只能在投奔的永王,被时任荆南节度使的老友高适给平定之后,落得一个流放夜郎然后半路遇赦,又死在北上投军李光弼的途中)
但也因此与行将就木的李唐王朝捆绑过深,因此,当天下的局面随着辗转南北而进入两京的黄巢,就此发生了巨变之后,这两家世族也几乎是早到了灭顶之灾。不但盘根错节在京的本家嫡系亲族被陆续屠戮一空,就连作为祖地的杜曲和韦曲,也在历次战乱当中被烧成了白地。
因此,反而是那些关系较远的旁支远宗得以幸存下来,又随着太平军对于长安乃至京畿道的大迁徙,而来到了山南东道和荆南境内。因此,眼下这些人无疑将家门起复的希望,给寄托在了韦庄、杜荀鹤这两位,原本名不见经传的破落小支子弟身上了。
当然了,正所谓是“破船也有三斤烂钉”,从韦曲和杜曲祖地出逃的少数本家幸存者,也多少携带出来了一些细软,虽然碍于太平军《太平田亩制度》的干系,没法直接在地方上买田置地,但是也在城内拥有了店铺和其他一些营生的手段。
如今作为外来者背景下最为缺少的,反而是来自官面上的庇护和关照了。所以,韦庄和杜荀鹤这两个得以进入体制内的唯一选择,就成为了这些人奇货可居的追捧对象了。依照韦庄自嘲的说法,他们甚至愿意就此尊奉他为当代韦氏的族长,而以身家趋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