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把罩子慢慢拿下来,蹲下放在地上,向上摊开手以展示自己没有武器。她也不管地上有什么,她盘腿坐了下来,大喘着气把通译器扣在颈上,擦了擦头上的汗。

对方看她坐下,张开裂隙一样的口器威胁地低吼了两声,退后几米也半坐下来,恢复到和静静刚见面的高度。

“你、你好。”

静静率先打了个招呼,上身大幅前倾以示礼貌,谁知对方猛地张开口器露出牙齿,又低吼了一声。

“好好,行,我不做别的动作,这样可以了吧?”静静往后靠在墙上。

“……”

对方闭上了嘴,还是没有做声。

静静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想了想,试探着说:“你……能听懂我的话吧?”

“……”

沉寂了片刻,静静接收到了这次穿梭的首个交流。

仿若静谧热夏中,千万夜虫在草滩间窣窣鸣响,振翅与摩擦构成歌声,高低回荡,来往在耳边。

“你是什么。”

簌簌声说。

静静的脑后仿佛被谁摩挲,脊梁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我……”想了一下,静静说:“我是人类。”

对方问:“人类?”

啊,这个宇宙中没有人类。

静静说:“就是猴子。”

对方说:“猴子?”

不对,这里应该连哺乳动物也没有。

“嗯……”静静又想了想,说:“人类就是我这样的,这是我的完全形态,我没办法变成别的样子,也没办法长出别的东西。”

她卷起袖子,动作有点快,对方上身的几丁质利甲尖刺瞬间齐张。静静连忙放慢动作,小心地抬高胳膊,捏了捏自己柔软的皮肤给它看。

对方端详了一会静静指间捏起的皮肤,说:“你很软。”

静静说:“对。我很软,也很弱,没有什么威胁性。我不会主动攻击你,就是攻击也打不过你,请你放心。”

对方只停了一秒。

“好吧。”它说,接着把头脊上竖起的刺收了回去。

这个族群应该也还没有谎言,或者就没有谎言。

“……”

“你是人类,你来为什么来虫巢?”

这一次,对方先发问了。

静静说:“我是时空穿梭者。”

对方说:“时空?”

静静说:“嗯……就是……四维?世界线?宇宙?”她试探着换了几个词,直到宇宙的时候,静静看到对方巨大眼眸间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你可以只身迁越?不需要母舰?”它像被吓到一样向后靠去,腹上的鳞甲被肌肉拉着,紧紧收缩。

静静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说:“的确可以,但是并没有那么厉害,因为这件事并不是我自愿的。”

她接着说:“我有一种奇怪的能力,是意外被后天赋予的。在我的世界中,每天晚上的九点,我会被迫穿梭到其他世界……其他宇宙一个小时,去到不认识的人面前,然后定时再被传送回去。”说到这里,她又看了看手表,“我和你在一起呆了……这就十五分钟了?你的世界时间流速好快啊。”

对方静默了一会,似乎在消化她的话语。

它四只眼眸中的复瞳紧盯着静静,无言中有满溢出的好奇,静静坐在原地,任它打量。

“你不会主动攻击?”它很快问。

静静点头:“是的。”

它半扭转头背,单边的两只眼看向静静扔了一地变形的罩子,离子利刃伸长,尖端戳了戳其中一个。罩子发出噔的一声,被戳了一个小坑。

“这是什么?”对方问。

“呃……轻钛合金,我还有很多。”

其实是家里拿来洗菜的盆。

静静挠了挠脸,抓掉脸颊上一滴汗,她坐了有两分钟,额头的汗已经渐渐在消却。

对方又戳了几下,像猫戳第一次见面的毛球。

确定盆不会动,它从背后伸展一根触须,试探着把那个盆卷起,举到眼前。

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它把盆拿高,像静静一样顶在了头上。

“……”

“我看不见了。”

盆沿遮住了顶上的两只眼,一百八十度左右平转了几次头后,它冷静地评价。

它用触须把盆往后挪,盆和它的甲与尖刺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滑落了几次,它把盆卡在两根大的刺中间,恰好露出四只眼睛。

静静:“……”

虫哥你现在像个偷地雷的你知道么。

就这么定了,以后如果再见面就叫你虫哥。

“它比看上去轻。”有了新称号的虫哥再度评价道。

“轻很多。”

站起身转了几圈后,虫哥把盆放下,顺便把散落在地上的多余物全拢在静静面前,还给了她。

“谢谢。”静静说着,微笑了一下。

把其他的收回小挎包里,她又拿出一个没有变形的,“如果你喜欢,这个送给你。”

虫哥再度做出了那个腹甲收缩的受惊样子。

“咕?”

静静咧嘴笑起来。

因为她呲出牙,它也咧开口器露出牙,甲刺又要立起,静静连忙收起这个笑容。

“我不是要攻击你,我……算了。”静静摇摇头,“这个送你,你收着吧。”

它又咕了一声,声音从喉咙深处窜上来,像一串气泡。

静静说:“我总是会穿梭,有时候会碰到相同的时空,以后也许还会见到你,比起打来打去,做个朋友更好些吧。”她把轻钛合金的盆推向对方,“这是朋友的证明。”

即使知道对方理解不了,静静还是克制地微笑了一下。

虫哥紧紧缩着甲腹,绷了好一会,才慢慢松弛了一些。

“朋友?”它说。

它果然没理解。

静静说:“就是……同伴?伙伴?战友?”她换着几个词,直到说出了兄弟,虫哥的腹甲有规律的挛缩起来,像一排浪。

“兄弟?”

它等离子利刃防护状地挡在身前,甲腹侧伸出三四条触须撑在地上,缓缓地、缓缓地落下上身,与静静面对面。

“兄弟?”

它又重复,可静静说不出话来了。

和静静相比,虫哥的头很大,四只双瞳对镶在面孔上,眼上附着被膜。它们齐盯着静静,不同步眨眼时,它内部因吸光而显出洗刷过的空旷。

从人的审美来看,它们很美。

静静放轻呼吸,极近得距离下,她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古怪的气味,像下过雨的夏天,湿漉漉的草地间那种味道,腥味、腐臭和不知名的甜香混杂在一起,有种不搭调的违和感。

它似乎并不需要呼吸,身躯没有任何起伏,也没有鼻子一类的器官。它靠得很近,静静能听见它头部传出阵阵的簌鸣。

它盯着静静,口器下的一个小喷口慢慢打开,一丛触须间犹豫着探出了一根。那根触须很纤细,在空气中缩探时闪耀着金黄的色泽。

静静忽然发现了它身上香味的来源。

是那丛小触须。

可是……静静想。

它靠过来是要干什么?

等全咽下去,她对剑圣说:“我的包是别的魔法师朋友送的,能装很多东西,但是活的不行。而且就算钻空子把什么以物品的名义放进去,在穿梭时空的时候也会被撕裂溶解。”

说到这里,静静看了眼手表,一个小时的期限只度过了四十分钟,吃一顿饭还绰绰有余。

“能借给我看看吗?”

静静耸耸肩,用没有沾油的手掌把包带弄长,虽然包还挂在身上,但足以递到剑圣面前。

“抱歉。”静静眨了下眼,“原谅一个旅行者的小心翼翼吧。”

剑圣理解地微笑。

他只是把包拿起来,把光芒凝聚在手掌上,像抚摸一样碰了几下静静的毛毡包,很快便还给了她。

“说实话,我无法理解。”剑圣坦诚地说,“这上面有我所不知道的法术,但它很有趣。”

“我也不懂,我只是帮了他的忙,然后接受了馈赠而已。”静静说着,用小拇指挠了挠额头,“不过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剑圣问:“你无法控制旅行的方向吗?”

“嗯。”静静说,“穿越是完全随机的,我顶多能在临走前几秒知道是新世界还是去过的地方。”

剑圣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接下来两人都不再说话,专心地吃掉了小半只哈雷。等靠后坐直,静静才感觉到自己撑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