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旧事

说到最后,他神情渐寒,一张脸有着不属于十二三岁少年的清冷、阴鸷。

十一娘点头,将她与元大人的对话说给薛烨听,薛烨的脸色越来越冷静,“夙扶雨与慕氏暗中有来往?慕氏与北齐人有来往?夙家如今支持三皇子,也就意味着三皇子背后站着的是慕氏……”

“姐姐与我说过,三皇子的生母姓越,是顺平帝私访江淮时带回来的一个江淮女子,家世清贫,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母亲,后来越妃入宫,越妃的老母亲跟着进京,却病死在半路,越妃独自一个人进宫,于宫中无半点根基……”

“一个毫无根基的民间女子怎么能在诡谲的宫中存活下来?这越妃怕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十一娘抬手为薛烨加了热水,又为自己添了半杯水,看着杯中茶叶浮浮沉沉,抬起头看了眼薛烨,“你姐姐可曾与你说过,越妃进宫时已怀了四个月的身孕,她母亲病死时曾有一队大户人家的马车恰好经过,不但停留下来帮她操持了她母亲的葬礼,还一路护送她到京城,才兵分两路。”

薛烨一惊,抬起头看十一娘,瞳眸因查觉出不可预知的真相而微微紧缩,“你是说……三皇子背后站着的有可能是……”

十一娘轻轻摇了摇头,“我并没有查出那队大户人家的名姓,却查出那一日进京城的大户人家仅有三家,一姓曹;一姓杨;一姓……慕!曹家功逊忠勤侯府,却也得了顺平帝一个忠义侯的封号,如今,京城各大家族都纷纷站位,唯独曹家岿然不动;杨家汲汲钻营,朝中明投暗投笼络了不少朝臣,前不久还把元大人从阁老之首的位置挤了下去,俨然成了朝中第一大臣。杨阁老的妻子是曾被慕家逐出家门的嫡枝小姐,儿媳却选了曹家的嫡女。慕家已将杨阁老的妻子逐出慕家却每隔一个月都会在十八这一日到京城十公里外的法觉寺祈福上香,在寺庙三日素衣素食,潜心拜佛,几十年如一日,风月无阻,巧的是,慕家这三日总会有一日有人去法觉寺拜菩萨……”

薛烨并没因十一娘的摇头而失望,反而因十一娘这一番点拨,脑中困顿的事越发清晰。

“二房夫人娘家姓杨,是杨阁老家分出去的旁支……”

两人相视,久久没有言语,十一娘看着薛烨的眸子越发清亮,轻笑,“所以说……”

薛烨接话,“所以说,三皇子背后有两股势力,明处是杨阁老,暗处是慕家。而我爹的死十有与杨家和慕家脱不开干系!但最有可能的是我爹一死就继承忠勤侯一位的夙扶雨!”

十一娘长长的松一口气,“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薛烨无言,沉默许久后,抬眸看十一娘,唇边勾了一抹淡淡的笑,“练好功夫,学好本事,查明真相,为我爹娘……报仇!”

他淡然持静的面容下,是捏着桌角泛白的手指。

十一娘垂眸掠过他刻意藏起的手,并不去说你爹娘定希望你活的开心快乐不希望你一辈子背负仇恨之类的话,而是朝他鼓励一笑,“男儿有所为有所不为,杀父害母之仇不共戴天!你既已做了决定,以后要谨记自己的话,切勿半途而废。”

薛烨重重点头,被泪水清洗过的双眸如星子一般熠熠生辉,其中,装满了十一娘。

……

谈话告一段落,十一娘将在京城为薛烨挑选的一个精致玉冠、两支狼豪笔并两根如意结剑穗送与他,起身回了夏家小店。

薛烨将剑穗悬挂于笔架之上,任风轻轻拂动,一只手轻轻抚着雕了如意祥云的玉冠,脸上满是喜悦之色。

空气中忽然一滞,一袭白衣旋身而进,落座在他对面,一道嘻皮笑脸的声音在薛烨身旁响起,“哎哟,这么好的玉冠,夏家那丫头知不知道送玉冠是什么意思?”

说着,伸手去拿薛烨手下的玉冠,薛烨一怔,下意识将玉冠握在手中,男人扑了空,哎呀哎呀的叫起来,“娘子,你弟弟学坏了……”

薛烨这才看到坐在对面的白衣女子——夙思岫。

不由愣声叫,“姐、姐姐,你怎么来了?”

夙思岫表情淡然,看了他一眼,“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

薛烨嗯了一声,神色刹那恢复清冷,面无表情的模样比夙思岫有过之而无不及,“爹娘的死跟夙扶雨夫妻肯定有关系,姐姐,你可清楚当年爹娘与二房有什么仇怨吗?”

夙思岫摇头,黑衣男在旁边自顾自的倒了一杯水,吧唧吧唧道,“你爹头上的忠勤侯就足够二房觊觎的了,哪还需要仇怨?”

夙思岫扫了男子一眼,男子嘿嘿笑着在唇上做了个缝嘴的动作,“我不说,我不说……”

“他说的没错,当年,爹一心扑在建功立业上,二房在朝中无太大建树,在商场却因忠勤侯府的名头混的很开,可谓财源滚滚。爹便把公中财产交于二房打理,埋怨慢慢产生,二房说爹利用他们谋利为自己所用,拿他们二房当管家使唤……”夙思岫眉眼平淡,神情没有半分波澜,叙述着如同隔世的记忆,“二房不愿意做低人一等的商人,求到父亲那里,逼着父亲走后门,得了一个官位,再后来,父亲又打了一场胜仗,皇帝高兴,颁了一个忠勤侯可世袭三代的恩宠……”

可世袭的东西,大房没了,自然有顺位的二房继承。

夙思岫看薛烨,淡漠的黑眸中分明带着一丝刻骨的恨,“华儿,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要谨记!”

薛烨正色,重重点头。

夙思岫欣慰一笑,站起身,“我与你姐夫要离开清水镇,去处不明,你多保重。”

薛烨一怔,忙起身急急的问,“姐姐还回来吗?”

“或许回来,或许不回。”夙思岫没有回头,抬脚出了门。

黑衣男子拍了拍薛烨的肩头,偷偷道,“最近风月门追的太紧,我跟你姐姐出去避避风头,过段时间再回来。你好好跟着夏十一那丫头,有什么事都去找她,她聪明的很,肯定能帮上你的!对了,告诉她一声,下次可不许再暴露我的藏身地点,否则……我就不认她这个弟媳妇儿了……”

说完,嬉笑着跑出了门,“娘子,等等我……”

薛烨却被他最后一个弟媳妇惊的半天没回神。

……

腊月二十三,一早,罗氏就喊了姐妹几个起床,忙着收拾房间,打扫院落,八娘与小十二笑嘻嘻的去推小花园里的雪,二娘、三娘凑趣,几人一起堆了一个真人高的雪人,立在小花园的亭子旁边。

胡秋儿看着好玩儿,噔噔噔跑回自己家拿了几根胡萝卜并一块红色的麻布,三根胡萝卜做成了雪人的眼睛和嘴巴,长条的红色麻布被她圈在了雪人的脖子上,远远看去,很是好玩儿。

小十二兴奋的直拍手,两个巴掌拍的红红的,一张小脸还激动莫名,看到十一娘来,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扑抱着十一娘的腿,指着雪人冲十一娘嚷,“十一姐,雪、雪人……”

八娘兴致勃勃的在大雪人旁边堆起一个小雪人,朝十一娘招手,“十一娘,去厨房拿几根胡萝卜来……”

站在不远处的研夏笑着去拿,回来时手上不仅多了几根胡萝卜,也多了一封信,“姑娘,京城送来的信。”

“松开……松开……雪人……”小十二在十一娘手中挣扎,十一娘轻笑,松开了手,从研夏手中接了信,研夏忙上前牵着小十二往八娘她们那边走过去。

信是京城闲云阁的二掌柜写来的,信中交代,半月前有一大汉来店中找慕姑娘,说与姑娘有一言之约,问姑娘可还记得?

随信寄来的是另外一封被蜡封了的信,十一娘撕开,看到其中内容,唇边漾开一抹笑。

原来,信是十一娘那日遇见的魁梧大汉所写,信中他自称姓木,他妹妹两年前落水,救上来后身子不好,至今嬴弱,他本要照顾妹妹到出嫁,无奈有急事要离开家,归期不定。信中还说,若慕姑娘愿意,他妹妹可教双面绣,让妹妹当个供奉,两年,最多三年后他便会去接妹妹,若三年后他不能归来,轻慕姑娘代他与妹妹选一门好亲事,好让妹妹有个归宿……

到最后,已是交代后事一般。

十一娘蹙眉冷了神色,想起那魁梧男子眉眼间似有若无的杀气,和一身怎么都掩饰不住的血腥之气,脑中猜想着某些可能,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抬头看了眼花园中热闹嬉戏的姐妹,就连元娘脸上都漾着三分笑,收了心思,转身出了花园,去到书房,提笔写了一封信,出门交于绘春。

“将信送往京城,越快越好。”

绘春肃然,点头应声,“是,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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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女红出众,又得顾氏指点了双面绣,绣出的百花能引来彩蝶,绣的侍女栩栩如生,大字却并不认的几个,一瞧见信上密密麻麻的字,她就傻了眼。

十一娘笑嘻嘻的接了,展信先一目十行的读了,挑眉瞅着三娘嘿嘿笑,三娘被笑的莫名其妙,推十一娘,“你这丫头,让你读个信,笑成这样,到底是谁写来的信……”

十一娘的眉头挑的更高,在三娘伸手去抢信时,才笑着出声,“三姐夫写来的!说……”

三娘瞪大了眼,一张脸如打翻的红色颜料瓶,快速蔓延到脖颈耳根,张口说不出话,“他……他……”他怎么会给自己写信来?

脑中不由想起下定那日见到的男子,身形颀长挺拔,周身书卷气息环绕,一双黑眸似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深深刻在她的脑海中,让她一想起,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十一娘看三娘羞红了脸,也不再作弄她,将信的内容小声的读给她听,无非是盛子都在京城的一些见闻趣事,哪家的菜色味道一绝,哪里的风景值得一看,等日后有机会带她一起看,等等。

又问了家里的年货置办的如何,随信寄去几件小礼物,中间的梅花簪是他自己雕刻的送给三娘的新年礼物,其余几件是给岳父岳母并几个姐妹的,让大家随意挑选。

三娘一直含笑听着,十一娘读到有机会带她一起去看时,三娘眼中的光芒晶亮的耀眼,一脸的向往怎么也掩藏不住。

盒子里,除去中间的梅花簪,其余几个或是玉牌手串、纱花、绢花之类的,指名给夏承和与罗氏的是盒子内另外一个小盒子中装的两株百年人参。

夏承和与罗氏很是惊讶,盛家已送了年礼,没想到未来女婿又特意从京城送了年礼来,很是高兴,夫妻俩连说李家大叔大婶给他们三娘找了门好亲事。心中却有些担心盛子都人才、相貌、家世这样的好,女儿嫁过去压力会大,心里很是惶惶。

三娘笑盈盈的捧了装着梅花簪的长盒,姐妹几个也各自挑了喜欢的东西,十一娘选的是一块玉色玉牌,一朵以白色珍珠做芯的海棠绢花,二娘选了手串与碗口大的山茶纱花,八娘挑了手串并一朵艳红的美人蕉绢花。

小十二眨巴着眼看她们挑,一手抓了一朵大大的豆绿与蓝田玉,噔噔噔跑去了里间,糯糯的声音清晰传来,“大姐,花!花……”

屋里有片刻的静默,略带哽咽的压抑哭腔随之响起,“小十二……”

“大姐,不哭……”

十一娘心中咯噔一声,猛然想起,这包裹是从京城寄回来的,三姐的这封是盛子都写的,大姐拿走的那一封莫非是……

十一娘暗叫一声糟糕,悄悄溜进了里间,元娘果然在抱着小十二哭,小十二睁着大大的眼睛,很是惶恐,小嘴扁着,看模样似乎就要哭出来。

十一娘忙上前摸了摸小十二的头,小十二叫,“十一姐……”

元娘的哭声一顿,忙抹了眼泪,松开小十二,看十一娘,“十一娘。”

“大姐。”

十一娘扫了眼她手中紧握的信,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温家少爷的信?”

元娘点头,被水洗涤过的清澈双眸倒映着快慰与酸楚。

“他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元娘点头。

“你不怪他?”

元娘依然点头。

“大姐!”十一娘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从夙思岫那里知道消息,一直在告诉不告诉大姐之间犹豫,就是怕大姐伤心,没想到反被温家少爷抢了先。

元娘含泪轻笑,这样与十一娘说,“知道大少爷心里有我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十一娘想说,他要娶慕家小姐了,可大姐的愿望那样小,只要温家少爷心里有她就满足了。

十一娘想说,大姐,你不要那么傻,可大姐脸上的笑容那样夺目,让她再说不出让大姐伤心的话。

“大姐……”

“呕……呕……”元娘突然呕吐起来,双眸惊恐的看着十一娘,丢了信,一手捂着嘴拼命去压胸口的翻腾,一手却放在了腹部。

晴天霹雳!

想到某种可能,十一娘倒抽一口冷气,“大姐,你……”

元娘猛扑过来,捂住十一娘的嘴,眼中满是哀求,“别、别说,大姐求你……”

大姐怀孕了!

十一娘连连点头,等元娘松开手,她将小十二哄出门去,将门关好,扶着元娘到炕上,压低了声音问,“几个月了?”

元娘一怔,苍白的脸色微微泛出红晕,垂下头慈爱的看着腹部,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声音出奇的温柔,“四个月了。”

四个月?

也就是说这孩子是九月份怀上的!想到当时姐姐还被慕氏害的关进柴房,受了那么大的罪,还一路颠簸回到清水,这孩子……

可真是个命大的!

“大姐打算怎么办?一直瞒着爹娘吗?”

元娘的身子僵硬,半响才出声,“爹娘想我再嫁人,若知道我怀有身孕,我怕……”

她怕爹娘会不让她留下这个孩子!

“大姐……”十一娘明白元娘的心思,可清水镇民风淳朴,若让人知道大姐未婚先孕,那可是要浸猪笼的啊!

如今还能瞒得住,再过几个月肚子显怀了怎么办?

大姐她不要命了吗?

十一娘看着那双母爱沉沉的双眸,只觉心口要撕裂了一般,大姐……

她要怎么办才能保住大姐?!

……

十一娘安抚了元娘,拿了在京城买的礼物,去了薛烨的住处。

薛烨正在院中练剑,招路诡谲,剑气惊人,周身衣袍猎猎作响、杀气森森,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黑眸如寒潭深井,冷气逼人,深邃不见底。

十一娘眼眸微亮,没想到几个月不见,这小子武功进步如此神速,若再经几次实战磨练……

十一娘悄悄将东西放在地上,从一旁顺手扯过一支枯枝,趁其入神,攻了过去。

薛烨看见她,脸色的清冷还来不及收回,眸底已炸开一团烟花,五彩斑斓的倒映出十一娘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