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陆沅

逢春 钟意里 8414 字 8个月前

于伟装傻,笑着含糊地应了几声,说话之间又是几杯酒进肚。

作为一个大导演,平时可没人敢这么灌他酒,但是入乡随俗,总得按照人家的规矩来,而且乡下人是真的热情好客。

屋里屋外开了十几桌酒席,还有很多人等着敬酒呢,接下来意思了意思新人就去别桌了。

又喝了不少于伟才消停下来,凑近旁边滴酒不沾的陆远帆,好奇地碰了碰他的胳膊,低声说悄悄话。

“欸,我说老陆,你咋知道人家新娘子名字的?咱俩一直一起,还是我带你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陆远帆瞟了眼不远处的红色背影,神情讳莫如深,将酒杯往桌上一搁,冷冷地哼了一声。

“哼。”

于伟:“……”

屋子里杂七杂八的声音乱得人头疼,因为是中式婚礼,此时刚好盖上红盖头,遮去一切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

只是眼睛闭上,耳朵更灵敏了,旁边不懂事的小孩子咬耳朵的议论声都听得那么清晰。

“你知不知道,我听我妈说,新郎帮新娘还了很多债,新娘才嫁的。”

“切,你说的我都知道,我还知道啊,新娘子是偷偷背着她爷爷嫁人的。”

“啊,真的假的?她家不就是光她和她爷爷两个人么!”

“当然是真的,她爷爷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我听大人说啊,是新郎家里害怕她爷爷没了,新娘得守丧三年还是几年不能嫁人,所以才着急办婚礼。”

“什么是没了啊?”

“就是死了,换了个好听的说法。”

……

闻言赵逢春一只手发了狠地握紧另一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疼痛传来,心头有一丝畅快。

看不见的盖头下面,赵逢春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苦笑。

从小到大闲言碎语听了这么多,她还是没有练出铜墙铁壁。

似乎是有大人发现把两个小孩子赶走了,然而耳边仍旧是闹哄哄地一团,不得清静。

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地煎熬。然而她又想时间放慢些,再放慢些,她宁愿永远像现在这样煎熬,也不要——

“新郎官儿来了!”

该来的迟早会来,逃不过的。

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一样,赵逢春听着身边人的指令,跟着搀着自己的人往前走。她被人背进了轿子里,然后一路颠簸,跨过火盆,拜了天地……

赵逢春一直是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直到盖头被掀起的那一刻,她余光一扫看见了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瞳孔猛地一缩,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个颤栗。

赵逢春需要仰望的身高,站在人群中分外惹眼。男人虽然只穿着身简单休闲的运动服,举手投足间却都散发着浓厚的贵气,和周边的乡土气息格格不入。

似乎感受到了男人的危险,村民们都下意识地远离,人挤人的小屋子里他的周围却是空了很大的缝隙,像是一个空气打造的结界。

男人身上强大的气场骇人,离这么远赵逢春都能感受到他带来的压迫感。

俊美的面庞表情慵懒随意,即使黑夜里那个嗜血的男人带上了面具,赵逢春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逢春猛地低了下头,垂眸掩住了自己的心绪。

站在门口的男人正好朝这边看来,见状危险地眯了眯眼,皱起了眉头。

男人旁边的胖子并没有注意到男人表情的变化,目光还凝聚在新娘身上,渐渐摇头叹起了气。

“唉,现在的传统丢掉的也太多了,哪有现场就闹着让新郎官摘新娘盖头的?还有新郎西装新娘龙凤褂这什么搭配本来想着看场原滋原味的中式婚礼,谁知道现在农村的也是胡来,中不中西不西的,像什么样子么。听说一会儿还要新郎新娘一起去敬酒……”

胖子名叫于伟,说了半天才注意到旁边的陆远帆跑神儿了,用胳膊推了推他,“诶,老陆,你听着没啊?”

“嗯。”

“……”

陆远帆这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于伟也觉得没意思。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刚这村儿里的支书还招呼过说让我们留下来喝喜酒呢,估计是听到了我们来这儿的目的,一会儿被逮到就不好走了。”

陆远帆则是挑了挑眉,问道:“你刚说新郎新娘会出来敬酒?”

“对,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突然想留下来喝喝喜酒,沾沾喜气儿。”陆远帆微微勾了勾唇,眼里闪过一丝玩味。

于伟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有点摸不着头脑。

院子里正煮着大锅饭,远远地都能看见上面漂着厚厚的一层油,鸡鸭鱼肉和各种装好盘的菜都放在地上,盘子碗筷一摞摞放在大盆里堆着……虽然闻着挺香的,但是看着实在是不卫生。

于伟的脸皱成了一团,伸手在鼻子边扇了扇油腥味,有些纠结。

一会儿陆远帆陆大少爷要吃这种东西?是他听错了还是陆远帆疯了?

但是眼看着陆远帆老神在在地走向了一张空桌子,于伟只能跟着上前。

陆远帆站到桌子边不动,于伟自觉地从兜里掏出了一包纸巾,帮陆远帆擦了擦凳子,陆大少才入座。

“我怎么说也是一大导演,这弄得跟你保镖似的,你还真就享受地心安理得,连声谢都不说一声?”

“谢谢。”

“……”于伟默了片刻,坐下来凑近陆远帆,“谢就算了,我只求财神爷您能看在我这么服侍您的份儿上,多支持支持我的事业,多投个一千万两千万的我绝对不嫌少!”

陆远帆甩过来一个眼神儿,于伟果断识趣地闭嘴。

他来这儿是想拍个真人秀节目,转了几个地儿觉得这块儿风景不错,上镜。

但是干啥都得有钱啊,这不见陆远帆最近心情不太好,他就拉他出来散心,散着散着随口一提,说不定这位财神爷一开心,资金就到手了。

现在的情况是陆远帆同意投资了,但是于伟要决定选择哪个村子进行拍摄,毕竟村子都挨着都差不多。

有那种上过综艺节目的农村变成旅游景点的,整个经济都拉上去了,几个村子听了都跃跃欲试,这不今天赵逢春的村子就请于伟他们过来参观农村中式婚礼体会风土人情了,来了就得给面子喝喜酒吧,一喝就有聊天的机会了。

说曹操曹操到,村子里的几个干部都迎过来了,请他们去主桌坐。

于伟见陆远帆不愿动,出声婉拒,村干部们就干脆都坐到了他们这一桌上。

陆远帆不动筷不动酒杯,害怕人尴尬,于伟只能硬上,笑着跟桌上的人应酬。

“一会儿我兄弟开车,不能沾酒,我替他喝啊。”

知道于伟是话事人,又见于伟对陆远帆的态度,村干部们也都识趣地转向了于伟。

陆远帆拇指和食指捏着酒杯转圈,百无聊赖地听着桌上的人喝酒聊天。

像是偶像电视剧里男主角一样的男人,长相帅气,气质出众,看着就不是和她们一个世界的人。

看平时在村里那么厉害的村干部们,都对他那么殷勤,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陆远帆早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男人女人都假装不经意地往这里瞟。像是赵丽和王静她们这些年轻女孩儿,更是头凑头讨论地厉害。

赵丽本来不想陪着新娘赵逢春敬酒,把苦差事都让给王静了。这下子专门挤到了王静身边,催着她哥哥快点走。

赵逢春一进这个房间就看到了陆远帆,感觉到他瞟过来的目光,赵逢春头皮发麻,打内心里抗拒。

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四个小时过去了……夜越来越深,赵逢春的心越来越沉。

医生担心病人的情况,今晚并没有离开医院,一直观察着病人的情况。

赵逢春右眼皮不听使唤地跳动,盯着监护室的大门紧张地握紧了拳头,坐立不安。

“赵树林的家属,病人醒了,快进来!”

终于,小护士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喊赵逢春进去,却像是忘了一般并没有叫她穿隔离衣。

意识到什么,赵逢春身形一晃,跌跌撞撞地进了病房。

身后的陆远帆站在门口看了护士一眼,护士跟他使了个眼色,眉头一皱,也跟着进去了。

“爷爷!”

看见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赵逢春跪到了他的病床前,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

听见孙女的声音,爷爷缓缓转过了头,身体不能动,艰难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赵逢春见状连忙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贴到了自己脸上。

爷爷戴着氧气罩费力地说了一句话,赵逢春侧耳细听,他让把他的氧气罩给摘了。

赵逢春整双手都在颤抖,倔强地摇头,还是医生上前帮忙摘了下来。

氧气罩摘掉以后,老人家却看着比刚才还有力量,陆远帆知道这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逢春啊,我的逢春。”

“诶,逢春在呢,逢春在呢。”

爷爷紧紧握住了赵逢春的手,“逢春,爷爷对不起你啊。”

“爷爷,你看你说什么傻话,您可是我这世上最亲的人啊。”

老人看着孙女的目光无比地悲哀,闭了闭眼,老泪纵横。

“逢春啊,是爷爷错了,我想通了,那都是你爸爸妈妈的罪过,不该要你来抗。爷爷从来没想过,卖孙女还钱啊。”

“爷爷,赵勇他人挺好的,我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你别听别人胡说八道。你看看孙女今天当新娘了,漂不漂亮?”

指了指自己盘起的头发,赵逢春强扯出了一个笑脸,眼泪却还在不停地流。

她想了很久,要是爷爷就这么走了,这样说他总归走得安心些。

“漂亮。”爷爷目光眷恋看着自己的孙女,引以为傲地夸赞道:“我家蓬蓬从小就漂亮。”

“爷爷!”听见爷爷叫她的小名,赵逢春心中一跳,敏感地察觉出了不对。

“我家蓬蓬不仅漂亮,还从小就善良。蓬蓬啊,我把你从小带大的,你骗不了我。”

爷爷咳嗽了几声,继续说道:“蓬蓬啊,爷爷这后半辈子,就是想把你爸欠的债还了,再给你攒一份嫁妆,爷爷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家小孙女能过地幸福,你要是过得不好,我就是在地下也睡不安稳啊。”

赵逢春听见连忙打断,“爷爷您说什么傻话,您说过的,您还要活到一百岁,给蓬蓬带孩子呢!您不能不守信用!”

爷爷却不再理赵逢春的这些话,只是自顾自说道:“逢春,等我死了,你就跑就行,跑到外面再也别回来——””

“爷爷!”赵逢春瞪大了眼。

“你答应,你快答应啊。”

赵逢春只是哭着摇头,爷爷从小教得就是人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心。

就像是他毅然背起儿子的债,就像是他

省吃俭用还了十年,就像是他卧病在床跟她留下要还债的遗言。

爷爷气得伸手捶打赵逢春,赵逢春一动不动随他,直到最后爷爷没了力气,手轻轻地抚上孙女的脸,无奈地叹息。

“你说,你要是像你那没良心的妈一样该多好,该多好啊!”

“爷爷,您别提那个女人,她不配!”赵逢春脸色瞬间变了。

“可是那样的人,才过得好啊。”

老人的神情变得悲怆,像是没了力气一般,慢慢闭上了眼。

“逢春,你跑吧,跑得远远的,远远——”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定,仪器里曲折的生命线变得笔直。

“爷爷!”赵逢春扑到了爷爷身上,哭声震天。

“爷爷,对不起,逢春错了,是逢春不对。逢春答应你,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参加高考了,我会考上大学,我会挣钱还债,我会带你过好日子啊!爷爷,爷爷……”

病房里的小护士不停地抹泪,旁边的陆远帆也默默偏过了脸。

夜,漆黑一片,寂静无边,偶有几声犬吠传来,耳边只剩下猎猎风声。

一过了县城郊区的村镇,就是遍地无人的田野,通向前方的长长的公路上几乎没什么路灯,奔驰在茫茫夜色中的车灯亮得格外显眼。

夏夜沉沉,凉风袭来,背后的热汗落下凉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反而觉得冰冷,身前却捂着厚厚的被子透不过气来,冰火两重天。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不及心底的苦痛与折磨。

赵逢春神情哀恸地坐在车后座上,把怀里抱着的被子又紧了紧,里面是被包裹地严严实实的爷爷,他闭着眼面容安详。

她伸手摸了摸,爷爷的身体还是温的,然而他的胸口已经没有了心跳。

按照医院的规定,尸体必须在限定时间内就地火化,赵逢春爷爷的尸体应该马上送进太平间的。

但是地方风俗,死后要叶落归根回老家办后事,入殡后停棺几日后才能安葬。

死者大于天,医院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农村陋习人死在外不能进村,在邻村那对夫妇的暗示和帮忙下,赵逢春给爷爷捂上了厚厚的被子,抱着还带着体温的他奔往村里,让他躺在家中安静地离去。

陆远帆不同意,认为尸体应该立即火化,赵逢春也知道,但是她不得不遵守村里的习俗,因为那是她爷爷想有的归宿。

邻村那对夫妇说可以帮赵逢春联系到专门偷运尸体的黑车,暗中怼了陆远帆一句,这是规矩,所有人都是这么办事的。

约定俗成的规矩,人骨子里认定的东西,陆远帆一个外人无力改变。

他既然都来了,帮人帮到底,只能顺着赵逢春的意思,让她爷爷上了车。

车窗是他打开的,害怕狭小空间病毒传播容易感染,赵逢春也没有理由阻止,只能用被子紧紧捂着爷爷。

陆远帆车开得飞快,不知不觉间路程已过大半,赵逢春浑浑噩噩地坐在车上,仍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的爷爷已经走了,她再也见不到了。

“逢春,多吃点儿肉。”

“逢春,别学习那么晚。”

“逢春,来喝口酒暖暖胃。”

“逢春,家里有我呢,别瞎操心。”

“逢春啊,你听爷爷跟你讲啊……”

一字一句,尤仍在耳,爷爷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是那么地清晰。

但是从今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个不停地叫着她“逢春”“逢春”的可爱老头儿了。

心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赵逢春睁着红肿的眼,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不管梦里多凶险,醒来万事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