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情话

逢春 钟意里 9035 字 8个月前

而且赵勇的妈妈因为嫌晦气就瞒着她爷爷病重抢救的事情,有可能赵逢春连爷爷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赵逢春她心有芥蒂,不能释怀。

见刚才的小护士过来了,赵逢春急促地站了起来,想问问医药费的事情能不能缓缓,至少要先过了今晚,等她爷爷醒过来再说。

“那个,我想问一下,我爷爷的医药费……”赵逢春咬唇,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小护士却爽快地接过了赵逢春的话,“哦,医药费你朋友已经帮你付过了。”

“我朋友?”闻言赵逢春一愣。

难道是陆远帆?他还没走?

等赵逢春缓过神儿来,陆远帆已经进屋把那床薄被叠起来铺到地上了,就在刚才赵逢春跪的地方。

陆远帆把被子铺好后,见赵逢春还愣在原地,扭过头来淡淡地注视着她。

察觉到他的目光,赵逢春才抬脚动了脚步,慢慢走到了他的身旁。

陆远帆半跪在地上,赵逢春站着比他高上一头,然而他淡然的目光却依然像是在居高临下睥睨着她一般。

王子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怜悯地看着楼下无家可归的流民。

赵逢春垂了眼眸,双膝跪在了地上的被子上,相比原来温暖舒适了许多。

手无意识地摸着地上的薄被,这是她自己缝制的被子,只薄薄的一层棉花套在里面,外面是在村里的集会上买的几块钱一大块的被单,和同学们买得几十上百块钱一条的夏凉被盖着也没什么区别,就因为外形看着不一样,连带着她看起来就廉价的床铺,总是遭人议论,舍友们投过来的目光也是这样带着怜悯。

她不需要人的怜悯,她很知足,她很幸福!

无法忽视头顶灼灼的视线,赵逢春猛地抬起头来,眼神倔强,“你——”

“我——”

陆远帆犹豫多时,也恰好开口,两个人面面相觑,都等着对方先说,空气突然间凝固起来。

“你想说什么?”

“你先说。”

又是同时开口。

赵逢春握了握出着冷汗的手,这次抢先出声,“我没什么要说的,主随客便,你先说吧。”

掩唇虚咳了两声,陆远帆却是微微侧头避开了赵逢春的视线,皱着的眉头表明了他的纠结。

赵逢春也疑惑地拧起了眉,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陆远帆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个,我想洗澡。”

陆远帆终于说出了口,脸色却更加尴尬起来。

他今天在农村吹了半天的土出了一身汗,身上粘腻腻的,而且后来还帮着赵逢春搬运她爷爷的遗体,总觉得衣服上有东西在爬,浑身都不自在。

陆远帆迫切需要洗个澡,他本意要回县城的酒店也不乏这个原因,只是后来一时冲动改变主意留了下来,赵逢春的爷爷刚刚过世,他提出这样的请求未免有点不适宜。

死者为大,需心怀敬意。

但是不洗,他实在是受不了,毕竟赵逢春的爷爷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的老人。

赵逢春眸色动了动,没有多想,她守孝不洗,却不能强求他人,何况陆远帆算是对她和爷爷有恩。

嗓子已经哭哑了,赵逢春咽了口口水润喉方才说道:“厕所旁边的房间就是浴室,不过只是房顶铁桶的水晒热后安装了个淋浴头,有些简陋。”

“没关系,就是冷水冲一下也可以。”陆远帆打断赵逢春越来越小的声音,回道:“就是我没有换洗的衣服。”

这身衣服陆远帆是不想再穿了,就算是洗了他也不会再穿,要不是大半夜的村子离县城太远,他打电话时都想让于伟现在就开车过来给他送衣服。

明天一早他换洗的干净衣服就会送到,但是他一会儿洗完澡总不能光着,这又不是他的家,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赵逢春沉默片刻后才试探着出声,“我爷爷的衣服,可以吗?新买的还没穿过。”

陆远帆没犹豫太久就点了头,跟她道了声谢。

刚才进赵逢春的卧室,房间虽小,却干净整洁,床上这条薄被摆在角落,正中央特意为他准备了干净的毛巾被,还带着洗衣粉的香味。

“衣服还在我屋子里,我去帮你拿。”

赵逢春迟疑地看了眼床上的长明灯,看着陆远帆欲言又止。

“谢谢,那我先在这里帮你守着。”

不待赵逢春开口,陆远帆就领悟了她眼神的意思,转而双膝跪地。

赵逢春抿了抿唇,缓缓起身朝外走去,这次跪在被子上比直接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好多了,腿并没有酸痛。

跪坐在地上,看着床上安眠的老人,陆远帆神色一黯,又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不禁转头看向门外。

陆远帆看见赵逢春的身影先去了那边的浴室,听到了水流声,然后才见她出来去了她自己的房间。

没多久赵逢春就回来了,不仅拿着一个塑料袋子装着里面的男士衣服,还带着一条粉色格子毛巾和一双女士拖鞋。

“毛巾是干净的,拖鞋,你先将就下穿我的吧。”

赵逢春说着目光看向了床脚,农村天热了不干活就只穿拖鞋,爷爷的拖鞋已经穿烂了还不舍得买新的。

陆远帆也看见了,伸手接过赵逢春手里的东西,清楚地看见了做工粗糙的毛巾上肥料品牌的logo,另一只手拎着女士拖鞋什么都没说。

“谢谢。”

“不用谢。”赵逢春拘谨地摆了摆手,诚恳道谢:“该我谢你才对,今天帮了我这么多。”

“我说过,这是那一晚的补偿,你不必觉得欠了我什么,我也不是因为可怜你才帮你。”

赵逢春诧异地抬头看向陆远帆,他目光坦然跟她对视,似乎早已看穿了她的心底。

“我先去洗了。”陆远帆举了举手上的东西,转身出门。

赵逢春看着远去的背影,眼里一片迷茫,心里更疑惑了。

她还是不明白,陆远帆为什么要帮她?那晚又为什么会那样?这个陆远帆和那个陆先生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陆远帆走进浴室,不禁挑了挑眉,回头看了一眼窗户上的人影。

浴室明显刚刚被简单收拾了一番,洗发露香皂摆在一起放在了显然的地方,水盆里放了半盆水是凉的,陆远帆没动方向直接掰开了淋浴头,水温正合适。

陆远帆简单洗了洗,很快就出来了,换上了赵逢春爷爷的半袖汗衫和男士大裤衩,内裤赵逢春并没有准备,陆远帆拿着自己原来脱掉的纠结了会儿,最后还是选择丢掉不穿。

他已经打电话过去了,于伟必须带着他的衣服六点前到达这里,早上换了就是。

洗完澡后,神清气爽,没有多余的毛巾给他擦头发,陆远帆直接甩了几下自己的湿发就出去了。

出门后,陆远帆径直走向了赵逢春所在的屋子里,湿着的拖鞋在地上留下了一大串水印。

赵逢春听见门口的动静,看到陆远帆湿着头发,怕他夜里吹感冒,就告诉他吹风机在自己的房间,刚才她没想起来吹头发这事儿。

“用不用我帮你找?”

“不用,我刚才看见了。”

陆远帆也是睁着眼说瞎话,他刚才还以为赵逢春家里没有吹风机这种东西呢,只是不想再麻烦赵逢春一趟。

再次进到赵逢春的房间,陆远帆还是觉得意外,简朴单调地一点都不像女孩子的房间,他可是记得他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卧室装扮地粉嫩粉嫩的公主屋,别的女孩子没那么夸张也多多少少带着点粉色的少女气息。

头发滴滴答答滴着水,沾湿了后领的衣服,还有的流进了眼睛里,陆远帆也就按着赵逢春说的找吹风机。

赵逢春说吹风机在抽屉里,屋子里有好几个抽屉,陆远帆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只好挨个翻。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男人回眸,正对上赵逢春的视线。

赵逢春来不及躲闪,就看见男人垂在身侧的手稍稍抬起朝她勾了勾,像是在召唤一只小狗。

心神一晃连忙转过了头,赵逢春的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耳垂。

习惯性的小动作骗不了人,确定里面的人明白他的意思后,陆远帆勾唇一笑,潇洒地转身而出。

赵逢春眉头轻蹙,突然有点怨憎自己的好视力,心里乱成了一团。

然而敬酒还没有完,那么多人看着,赵逢春只得强颜欢笑,跟着赵勇一桌桌转过去寒暄。

说是敬酒,其实主要还是让新娘子跟着新郎认认人脸,不然以后见面都不知道叫什么就尴尬了。

村里人说话都习惯大嗓门,笑声调侃声喧闹声环绕在耳边嗡嗡作响,赵逢春的心越发烦躁。

一桌桌过去,赵勇也有点心累,注意到赵逢春的脸色不太好,关心地问道:“蓬蓬,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赵逢春朝他笑笑,轻抚额头,“可能是刚才喝了点儿,头有点儿晕。”

“我早说了让你别真喝,你偏不听,”赵勇嗔了句,又体贴地建议道:“一会儿这屋敬完,你就回屋歇着,外面那些人更能闹腾。”

婚礼席位有讲究,这间屋子里都是身份比较重或者和赵勇家关系亲近的人,需要敬酒喊人,再往外则是远亲或者赵勇同辈同龄的人,去不去没什么问题。

特别是外面还有赵勇的一帮朋友,关系好顾忌没那么多,肯定拼命灌他们酒,闹新娘什么的估计也跑不了。

赵逢春之前见识过他们的厉害,还真的不想过去,赵勇都主动开了口,她就半推半就地应了。

见这个屋子的人敬完,赵逢春松了一口气,准备回赵勇的房间静静,赵勇还要去外面喝几轮儿。

赵丽早就跑没影儿了,这时候兴冲冲地跑到了王静的身边。

“静子静子,我打听到了,你猜那是什么人?”赵丽用手指了指于伟所在的方向。

王静很捧场地追问,“快说,谁谁谁?”

“那个胖胖的是个大导演,叫于伟,拍过的电视剧我们都看过呢,就去年可火的那个古装剧《丽人行》就是他拍的,还有什么来着,我忘了。”

“你听谁说的呀?”

“赵敏佳(村长女儿)啊,她听她妈说的。”

“哦哦,”王静眼珠一转,好奇地追问,“那他身边那个酷酷的帅哥是谁啊?”

赵逢春正走着也不禁竖起了耳朵,她只知道那个男人姓陆,还是听酒店的服务员说的。

然而没听到理想的回答,赵丽摊了摊手,“赵敏佳也不知道,可神秘了,好像是胖导演的朋友。”

“你小声点儿!”王静拍了拍赵丽,指了指离她们不远的于伟,她嗓门儿那么大也不怕人听见。

赵丽连忙点头放低了声音,她刚才光顾着说得开心了。

王静和赵丽抱团凑在一起咬耳朵,赵逢春站在旁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还是王静看到挥了挥手,“那个蓬蓬你先走吧,我一会儿还要上个厕所,我上完再去找你。”

“嗯,那我先回屋子去了。”赵逢春点头应声。

赵逢春快步朝屋子走去,身后赵丽咋咋呼呼的声音不断传来,“你说导演过来是不是选人拍戏的啊?很有可能啊,那个帅哥可能就是个大明星。你说我要是被选上了……”

进屋后赵逢春立马关上了门,甩了甩头呼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躺倒在了床上。

头被扎地一疼,赵逢春才意识到自己盘起的头发里还插着根簪子,怕一会儿还要见人弄乱了头发,赵逢春起身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房子隔音不是很好,喧嚣不绝于耳,但是闭上眼,就是一个清静的世界。

思绪纷杂,眼前突然闪过了男人的脸,赵逢春心累地睁开了眼,才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成了一团。

“我在外面等你。”

在她给陆远帆倒酒的时候,他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话,才让赵逢春失了神。

他朝她勾手,也是提醒她记得过去的意思。

赵逢春并不准备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私情呢!

她和他不熟,一面之交,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只是不去的话,那个姓陆的男人那么变态,就怕他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不去想了,清者自清,村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昨晚就没睡好,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到现在还没歇过,赵逢春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渐渐地陷入了沉睡。

烦忧多梦,赵逢春白日短暂的睡眠也做了梦。

她梦到了她的爷爷。

小时候,赵逢春的爸爸刚走,讨债的人就挤满了她家的房子。

小小的她躲在门后面偷哭,她看见她的爷爷,只身站到了楼房顶上。

还以为他要寻死,底下的人叫得叫骂得骂乱成了一团。

赵逢春的爷爷举起了手,声音震天,一个人就把院子里所有的嘈杂声压下。

“我赵树林,在这里跟乡亲们发誓,账本上都记着呢,我家欠你们的钱该还的一分都不会少!我才五十多,身强体健,我还有一二十年的活头呢!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给你们挣钱还债,有一还一,有二还二,要是等我死了还没还清,我赵树林就不进赵家祖坟,不入赵家祠堂!”

这誓言不可谓不毒,对那个年代的老人来说,不进祖坟不入祠堂意味着死后孤魂野鬼,无颜见列祖列宗。

人群议论纷纷,一个五六十的老头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娃,都是一个村里的,祖上同一个祖先,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们也不愿意过来逼债啊。

“行了,你们非得把人给逼死才罢休啊?”

“树林儿你们也一口一个叔叫着的,他什么人你们还不清楚,说没有就是没有!”

“都先回家,你们林叔说还就会还的,少不了你们的。要是人没了,你们就去跟老天要吧。”

“树林儿你快下来吧,钱的事不急,慢慢来!”

最后村里几个年长的把人给清走了,将楼上的爷爷叫了下来,商量她爸爸的丧事。

赵逢春还记得房间里烟雾弥漫,愁云密布,几个老爷爷坐在一起,响起一声声的叹息。

那天晚上,爷爷抱着脏兮兮的她抹眼泪,“蓬蓬啊,以后就得跟着爷爷过苦日子了,不能吃肉,不能买玩具,也不能穿漂亮的新衣服了……”

她的小名叫蓬蓬,她妈妈起得。农村都觉得贱名好养,但是她城里人的妈妈不愿意,嫌低俗土气,于是就给她起了莲蓬的“蓬”字,小名叫蓬蓬,也正好配爷爷起的大名“赵逢春”里的“逢”字。

这是爷爷最后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叫她“蓬蓬”,后来他都叫她“逢春”。

那个女人起的名字,叫起来都让人觉得仇恨。

从今以后,她爸爸死了,她的妈妈也死了。

赵逢春擦干了眼泪,主动抱住了爷爷,声音脆脆,“爷爷,等逢春长大了,会帮你还债的。”

后来爷孙俩相依为命,过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是爷爷从没有怨天尤人。

小时候,爷爷总对她说:“逢春啊,你的名字是我起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任何时候,都不能丧失希望。你要相信,枯木终会逢春。”

后来的无数岁月里,她常常在想:如果她不叫逢春,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苦难?如果永远是春天,她何必去盼望着逢春?

转瞬十年,生活终于将那个健朗乐观的老人压垮了,爷爷病来如山倒,躺在床上下不来床。

有一天晚上他做了噩梦,老眼含泪,拉起了赵逢春的手。

“逢春啊,等我不在了,你也一定要记得还清咱家的债,不然我下去没脸见祖宗爷啊!”

爷爷把那个从不让她碰的账本儿拿了出来,赵逢春翻了翻,轻轻的本子,重的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