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众人之中,唯有作为整个事件中心焦点的齐孤鸿一动不动,任凭自己的整个手掌直至半个小臂都浸入油锅中。
齐孤鸿不知道常人若是将肉身子放入油锅会发生什么,他没见识过青帮香堂,甚至没下过厨房,只记得自己在国外时见过同学煎烤培根——
热腾腾的油,和自己面前的锅子一样冒着噼噼啪啪的聒噪热气,将培根放入其中,淡粉的肌肉和白色的脂肪会在瞬间变色,脂肪会因高温分解出淡黄色的油脂,肌肉的颜色则不断变深为暗红色,每到这时候,同学会问齐孤鸿想要吃嫩一点还是脆一点,如果是脆一点的,肌肉会被烤成近乎棕色……
然而齐孤鸿盯着自己的手臂,细小的气泡在他的手臂周围围了满满一圈,眯着眼睛细细去看,穿过气泡,齐孤鸿能看到自己的手臂仍是如初一般的白皙。
果然,如唐鬼所说一般,并无痛感。
“太太,”盲丞说到这里打了个响嗝,手也向弥光那边摸索过去,“你若不吃,那这碗能不能……”
瞎子知道弥光就坐在自己身边,他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没有筷子碰到碗边的声音,甚至没有轻微的咀嚼声,瞎子自然也就不再装客气。
弥光的确没动,上了桌后就好似一尊塑像般,始终呆呆地望着面前那碗面,此时被瞎子的声音打断思绪,弥光斜睨了他一眼。
“你的胃口是好得紧?似是今日心里畅爽?”
“哪里的话?谈不上高兴,”瞎子一边说着,已经开始一边剥蒜,为即将属于他的那碗面条做准备,“没什么事儿不就是高兴事儿么?”
没事儿?这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弥光不由得有些恼,然而还不等她发作,瞎子已经继续开腔。
“瞎子我说过,少爷这次必保是平平安安,你若非问我为何如此笃定嘛……”瞎子说到这儿顿了顿,拖了个故弄玄虚的长腔,“那人……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人,他走的时候必然给齐少爷留了好东西的,这一点都不需我们操心,你想想,那个人心思之缜密,啧啧……”
瞎子说到一半儿,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立刻停下口中聒噪,竖起耳朵听着旁边的声音,只听一声声吸嗦之声在身旁响起,而迸溅到自己脸上的汤汁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想。
“哎?”瞎子绝望地叫了一声,手中的蒜也掉在桌上,“你不是不吃吗?”
弥光没有理会瞎子,而是泄恨般地又吞下一大口面条,嘴上嚼个不停的同时,心中的谩骂也是不停,心中咒骂这两人早已安顿好一切却不肯告诉自己,害得自己白白担心,真是该死!
“瞧着细皮嫩肉,这一遭下去,这只手怕是再用不了了吧?”
“那怪得了谁?自找啊自找!”
躲藏在暗处的人不露面目,便可肆无忌惮地窃窃私语甚至高声揶揄,在这些声音中,有兴奋、期待和落井下石的得意,唯独没有半分怜悯。
齐孤鸿想到他曾听街头混混大言不惭地说什么“生生死死早已看惯”,现在想来,那并非勇敢,而是麻木冷漠和幸灾乐祸罢了。
油锅里开始哔剥作响时,齐孤鸿已经挽起了袖口,自从做了齐氏戒烟灵的生意后,手头的钱宽裕了,由瞎子起头给家里上上下下添置了不少东西,光是给齐孤鸿便添置了七八套行头,长衫短打洋装皮袍一样不缺。
对此,向来不好吃穿的唐鬼见到后不但没有责难瞎子,倒是砸吧着嘴喃喃几声,大意是夸奖瞎子做的不错。
“他将来要去的场合多,自然是什么骡马要配什么嚼头了。”
齐孤鸿不知道唐鬼对自己的这份信任从何而来,用唐鬼的话来说,是他在山寨里野惯了,再不想收敛性子去面对那些道貌岸然的货色。
说着好像是将重担委于齐孤鸿,可在齐孤鸿眼里看来,不过只是唐鬼好歹分摊些事情给他,好免得让他不至于显得那么没用罢了。
幼时,齐孤鸿有很多衣裳,虽然算不上什么绫罗绸缎,但也都是有头有脸,毕竟是齐家的少爷,而现在,齐孤鸿看着自己那一柜子的衣物,心中感慨万分。
他是真真切切地从衣食无忧走到一无所有,又开始重新渐渐地拥有一切,这种感觉非常不真实,尤其是当齐孤鸿意识到既是如今,他眼下所拥有的,也不能算是靠他自己得来的。
那种感觉让齐孤鸿夜不能寐,直到此时,当望着面前的滚滚油锅时,齐孤鸿莫名其妙生出一种安稳之中竟仿佛有些许愉悦的心情。
他在做着一些事情,不论微不足道与否,但毕竟是在做着,齐孤鸿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那种空虚正来自于他的无所作为,而他需要用一些事情来证明自己,哪怕是自我牺牲。
三马路附近的宅院里,弥光手中捏着一柄痒痒挠,在盲丞那薄薄的脊背上又拍了一把,不轻不重但声音脆响。
弥光望着浑身哆嗦一下的瞎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还有呢?这就没了?”
“真没了!”瞎子已经开始拖起了哭腔,哼哼唧唧道:“我这说的是天命,又不是胡诌,老天就告诉我这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