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拥抱,长长的吻。我们都流泪了,仿佛生离死别一般。
还是上次那辆房车,舅舅舅妈还在,只是我妈换成了王叔,留下了一罐骨灰。
离开时,他们在向我招手,我看见,岳父岳母与妍子,三人,紧紧抱在一起。
走走停停,到四川,到外公外婆老宅,各种农村的仪式,也找了阴阳,这都是找给别人看的。我也懂风水,但我更知道,让我母亲陪伴她的父母,是唯一的地点。
碑也立了,三七也烧了,我每天给妍子至少两个电话,一个是晚上睡觉前,一个是早上她起来后。
我后来,又花了时间,把我父亲的坟墓重新修了一遍,也立了碑。
父母各自的立碑人,都是以我和妍子的名义。我把两块已经立好的碑,拍了照片,发给了妍子。
站在母亲的墓前,我在想,家乡,从我离开的那一天起,它就成为了家乡。当父母没有了,家不在了,家乡,从此就成了故乡。
在父亲的墓前,我在想,原来我对家还有奢望,还有根,但从此以后,这条根,就只有我自己了。
想到这里,我跟妍子打了个电话:“妍子,我想到成都一趟,那两个孩子,我们资助的,我想去看看。”
我想给今后寻条根,当然也是为了弥补妍子心灵。
“哥,你要看就去看吧,但暂时不要考虑收养的事情。也别跟金姨谈这个事。”
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这么爱孩子的一个人,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啊。
回四川的整个过程,大约经历了近一个月。在离别前的一天,我在外婆家,看着舅妈整理房间的东西,一边整理一边给我说,这是外公外婆的床,这是我妈睡过的地方,这个锅是什么时候买的,这套碗是她的嫁妆。她将这些多年没人用的老物件,一一清洗整理,床上的被褥蚊帐,都已经洗净,地上的每一点垃圾,都仔细清理。
“整那些干啥?明天就走了。”我舅舅有淡淡地飘出一句话,不像是责备,倒像是安慰。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屋子清理了,我安心。”
“你有啥不安心的,老表还在呢”这是舅舅说的,侧边的表叔和表婶仍然住在这里,有他们看,应该安心吧。
“人死如灯灭,人去家里空。谁知道呢?”
他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亲人离去后,家已经没有生机了。家人不在,家乡,只是一个念想。
“要不,我们老了,回来住吧?”舅舅说到。
“回不来了,住不了了。你看这瓦,你看这墙。儿女也不允许了,我们再也回不来了。”
听着两位的对话,我知道,他们也是在跟故乡告别。我想,在若干年后,这个屋子或许已经破败,它破败的时候,没人记得,这里曾经装着一个大家庭,这里曾盛满欢乐,曾经历一次又一次悲伤。
晚餐是在表叔家吃的。与前两年相比,表叔的背更勾了,表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们在喝酒的时候,故意说些高兴的话,故意摆谈儿时那些欢乐的趣事,故意玩笑着,仿佛他们像几十年前的少年,跳跃在山路、打闹在田埂。
他们没说离别的话啊,他们没有假意的祝福。他们不谈明天的去向,他们只是在回忆这片田野的故事,他们只是在回忆那些陪伴他们青春的人。
“大湾的田都荒了,没人种,那是长五家的地呢,当年你跟他打过架的。”表叔喝了一口酒说到。
“我先抓到的号,被他夺去了,我不依,就跟他打,是你改的跤。这好的田,长五也是拿命给我拼呢。”
“长五也死了,他拼命拿的田也长草了,他子女没见回来过了。哪个还记得打架的事呢?”
舅舅说到:“长五打不过我啊,但他就是拼命,我也是心软,晓得他死了老婆,有两个孩子要养呢。”
“他两个孩子不晓得在哪里打工去了,没见回来了。每年清明,我都要割长五坟上的草呢。老坟山上那些没人回来祭拜的坟,每年我都要点香烧纸呢。他们子女不看他们,还有我这个老兄弟呢。”
表婶和舅妈都在抹眼泪,她们吃饭时紧紧挨在一起,仿佛生怕有一丝的分离。舅舅舅妈要在老屋睡觉,我就回到车上去了。在离开院子的那一刻,我想,我什么时候再回来呢?回来时,表叔表婶还在吗?如果他们也去了,没人故人的故乡,连故乡都算不上了。
过河的时候,我特地回头看了看,那条狗呢?
那条黄狗呢?我小时候,我跟我妈来的时候,有条黄狗就蹲在河边,亲热地迎接我们的到来。它早就没了,我妈埋葬在这里,我妈也没了。
老黄狗的后代小黄狗,你也曾吼过我的。但当表叔出来的时候,你就不吼了,你晓得我是故乡的人。你晓得的,你的母亲认识我的母亲,你和我就是熟人了。你迎接我和妍子的啊,妍子来时,你热闹地摇着尾巴,跟她套近乎,你那时,是不是也以为,妍子会成为这院子里的人?
我过河了,狗还没有来,你不送我了吗?甚至,你也逃离了这个地方?没有你,这个院子是死寂的啊,没有你,谁来迎送客人。
你是伤心地走了吧?这个村子已经没有客人再来了,不需要你的迎送了。但你该守着两位老人吧,他们给你吃给你喝。如果你也走了,是不是去找其它同类了吗?毕竟在这里,没有同类来过了。
你要寻找你的爱情吗?你要寻找你的伙伴吗?你知不知道城里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那些宠物狗根本就不配叫做畜生。
你是一只土狗啊,你是属于泥土的啊,你本该就在农村。但是你不认命,你要跑出去闯荡,身边也没个帮助你的人。
狗都受不了的寂寞,这渐渐死寂的山村。
我妈是在妍子面前倒下的,一点预兆都没有,以至于妍子当时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妍子感觉到不对时,发出了巨大的尖叫。
这段时间,我妈每天过来给我们炒菜做饭,为了让妍子高兴,不管妍子的高兴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妈都乐此不彼。她们近期特别亲密,在一起不知道哪有那么多话说,她们打毛衣,她们扎鞋垫,她们甚至有自己的小秘密,每当有走近谈话的她们时,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放低了声音。其实,我并没有想偷听。
有时,妍子为一个小事,故意在我妈前面告状,让我妈当众批评我。有时我岳父岳母都看不下去,但也没法制止,他们也知道,大家都充满了善意,这只不过是妍子的小调皮。
一如往常,我妈上午买好了菜,往我们家赶来。从妍子出院过后,她每天来,坐公交。她不让我开车去接她,她让我多陪妍子。她还说:“我中途要买菜,挑挑捡捡的,时间长着呢,你等不了。”
我记得,前一天她说过,舅舅联系老家,寄来了晒干的洋芋片,明天她要拿过来,油炸好,给妍子吃。
“妍子喜欢吃这个,上次我看到的,她是真喜欢。”
我也曾经问过:“你天天来,王叔在家怎么办?”
她说:“他有手有脚的,没问题,况且他可以在外面吃啊。妍子是我儿媳妇,她有病了,我服侍几天,应该的。”
我劝她不要那么辛苦,过几天来一次就行了,妍子也这样劝过她。
她说:“不晓得妍子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反正,我就愿意看见她高兴。庄娃子,你小时候,妈没照顾好你,我今天多照顾一下妍子,妈心里好受些。”
我也曾经关心过妈的身体,但她却说:“农村人,劳动惯了的,现在如果不劳动,会闲出病来的。”
我记得,妈在前一天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庄娃子,阳台上有风,你们坐上面时,记得给妍子盖点什么。”
事情是上午发生的。我妈提着两手的袋子,从外面进来。妍子其实在客厅等她,我妈每天来的时间大概都差不多。我妈进屋的时候,妍子一边喊宋姐出来拎东西,一边帮我妈把手上的东西放下。
就在这时,我妈身体一软,妍子当时去扶她,妍子没力气,她俩一起倒在地上。妍子还问了一声:“妈,怎么啦?”
我妈没有反应,两眼紧闭。妍子将我妈的头扶在她身上,看了看,想了想,估计是懵了,再想想,突然尖叫一声:“哥!”
这声音如此尖厉,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我从楼上跑下来的时候,岳父母也都从房间冲了出来。
眼前这一幕把我吓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岳父的声音传来:“小冯,掐人中”。岳母掐住了我妈的人中,宋姐把妍子拖开,但妍子不松手,直到我过去,把我妈抱在我身上,这时,妍子才跟我一起,托起了妈。
岳父已经将车开到门口了。我们把妈抬到车上,往医院赶。路上岳父一手开车一手打电话,联系医院的领导,他们是有关系的。我们只用了十来分钟时间,就到了医院。
送到急诊科,马上推进抢救室,我们在外面焦急等待。抢救时,是不准人进的。医院领导和专家都来了,他们和岳父打了个照面,就进入了抢救室。
终于有医生出来了,那是跟我岳父熟识的老专家,他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们,事大了。
“我们还在尽力,你们也要做好准备。脑溢血,你们平时没注意她的血压吗?”
妍子表现出异常的惊恐,死死拽住我的胳膊。我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我妈体质这么好,一定会没事的。”
但是该来的还是会来,来得如此突然,我几乎都没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没有妈了!
我又成了没妈的孩子了,我以为的幸福生活,就这样轻轻地被击碎。
妈,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当年,我喊过你一万遍,你都没听到。这才过几年的好日子,我以为你会陪我好几十年。
妈,我一直以为你很强健,怎么忘记了给你检查身体呢?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懂,怎么这么大的事没想起你呢?
妈,我再也喊不应你了啊,就像原来庄娃子没有妈的时候,看不见你。可是,我就在你身边,你怎么不答应我了呢?
妈,是不是我不该找你,如果我没找到你,也许你还可以多活几年?我们母子就这么没有缘分吗?如果我们没缘分,那么我们在一起的欢乐,都是你装给我看的吗?
妈!答应我!
你不想看我,看看你身边的妍子吧。你是倒在她怀里的,你是喜欢她的,你不该这么狠心,看她这么伤心地哭吧。你不怕她身体哭坏了吗?这个给你这多幸福和快乐的儿媳妇,你难道不爱她了吗?你倒是给个表示,给个安慰啊。你就这样不答应,她该怎么活?
该来的总归会来,妍子在医院昏倒了,还好是在医院。又一阵抢救,她苏醒了过来。
她苏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她父母,茫然地看着我。然后说了一句:“我要帮妈擦擦背,她喜欢我给她洗澡呢。”
我们不能阻拦。岳母扶着妍子,帮我妈洗了身子。出来后,她子显得异常的平静,这种冷静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对了,嫂子在义乌,跟我说王班长的事时,也是这个表情。
“哥,快回去,在妈睡过的那间客室,壁柜有套衣服,崭新的,是我买给妈的,她舍不得穿,她很喜欢,给我拿来,我给她换上。”
我迅速回去,看见了那套衣服,下面还有崭新的鞋袜,都拿了过来。等我赶回医院的时候,看见王叔一家,全部都来了,是妍子电话通知的。这些人在哭,王叔一人在跟我妈说话,流着泪,声音轻轻的。
妍子表现了出奇的平静,过了一会。说到:“你们都出去吧,我要给妈换衣服了。”
她拒绝了大梅和小祁的帮助,她一个人在里面。时间很长,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反正听到她在跟妈说话。过了好一会,她拉开帘子,说到:“进来吧,看看。”
当大家又进去的时候,妍子对岳父说到:“爸,你联系一下,就不到太平间了,直接到殡仪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