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诗人的错觉

唐朝做隐士的,大多是在终南山积聚名气,入山是为了出山,直奔富贵而来,动机很不纯洁。

当然,唐朝诗人中,也有不把诗歌当事业的,纯属于玩票性质的人,这个人就是文坛领袖:韩愈。

他这个人在思想上最为保守,坚守汉代以来儒家的统治地位。在行为上最为敬业,始终把政治当成自己的主业。在文学上最为实用,提倡了古文运动。

他是一个坚硬的人,来源于他坚硬的人生。

早年的贫困,造就了他的勤奋以及强大的内心。卑微的出身,也造就了他严谨的性格。用今天的话来说:轴。他的成功是一步步努力克制自己坚持过来的,他的处事风格就是坚持。

我们都知道,他是唐宋八大家之首,当之无愧的文坛领袖,这个没有争议,连当时所有的才子们,也都服气。这样说来,他的文字功底肯定一流,要写花前月下,没问题,要写大江东去,没问题。反正,只要他想把任何东西写漂亮,那都不是事。但他偏不,他提倡了古文运动。他反对所有华丽的东西,推崇古朴实用。好像他与美有仇似的,这不正常啊。按理说,只有那些文字功夫不好的人,才对文字之美有羡慕嫉妒恨,他一个靠文字出名的人,怎么拿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开刀?

只能有一个解释:他是有理想的人。只有追求远大理想的人,才可能抛弃自己的利益。他是文字的既得利益者,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一种敢于为理想自杀的精神。

所谓古文运动,所反对的是文字的华丽,因为当时的文字也太华丽了,华而不实的东西充斥大街,他要整顿。他提倡什么?他提倡简洁,他认为,文字的最高境界,就是:准确。

文字是用来说事情的,多说无益。

轴吧?

更轴的事还在后面。皇帝要迎请佛祖舍利入宫,就是法门寺那个。这好理解,他是儒家的总代表,肯定不能让佛教占据政府的意识形态高地。但是,人家请舍利进宫是人家皇帝的家里事,你说说也就罢了,还敢批评皇帝,讲一通大道理,一点都不简洁。如果,你那奏章里写的是对的,那皇帝不就是被蒙了?皇帝要承认自己是傻子?你韩愈有才,但也不能不把皇帝当干部,贬了。直接贬到最偏远的潮州,马上就走,不给时间收拾行李。这就麻烦了,当时韩愈年龄太老了,走不了这么远的路,估计仕途至此为止、一生为之奋斗的儒家地位到此为止、生命也将到此为止了。

此时,发生了中国宗教史上最重要的一幕了。韩愈因拥护儒家地位、反对佛教而面临绝境,出来送他的是一个道家的人。这个人就是韩愈的侄孙:韩湘子。你猜得没错,就是八仙之一的韩湘子。这个人,曾经在为韩祝寿时,当场表演魔术,变出一盆花来,据说每朵花上还有字。鲜花,冬天的长安,变出南方生长的鲜花。我们不用猜测那一定是神通,就是要从南方运来,也是不可能的。皇帝都做不到,谁能做到,那个时代,没有保温大棚种植技术,也没有空调。这一招,满座皆惊,韩愈估计也被震惊了,但他不表现出来,毕竟自己肩负着守护儒家的重任。

韩湘子来,韩愈是震惊的,这么快,他怎么知道来送我?他会算?他从哪里来?据说是遥远的地方,难道他会飞?也许真有神通吧,就是真有神通,我也不夸他,我还是要守护儒教。死到临头还嘴硬,轴不轴?

韩愈是会写诗的,而且写得超级好。但他不经常写,写诗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他的主要任务是写道德文章和当官,这是一个职业政治家的品格,专业且严谨。

即便写诗,他也遵照孔子的老传统:诗言志。不在爱情、家庭、心思等小情调上做修饰,只为抒发情怀、感叹时势,搞得很严肃。

在这生死关头,保持严肃的表情,虽然知道可能死,但不能死得难看。虽然目前处境悲,但也不能在道家人物面前哭,尽管他是我侄孙,最亲近的家人。

开始他写了事,后来写的景虽然对仗工整、画面清晰,但总觉得缺乏人情味,你想想,这是对他家人写的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真没句废话,把当时的情景交代完了。但总觉得欠点什么,又说不出来。

死亡的威胁让他体会到亲情的珍贵,最后才说了一句勉强有人情味的话来:“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漳江边。”

这里有两重含义,第一句,说明韩愈虽然没肯定侄孙的道家神通,但总算肯定了道家的预测能力,你那么远来肯定是故意的,也许你早就算谁了有这一天,在这半道上拦我。第二句,说明韩愈不管儒家与道家如何的不同,但也肯定了亲情的珍贵,这个有能力的侄孙是抱着满满的亲情扑面而来的,我也愿意把自己的骨灰交给他。

在唐史上,他是大人物,在作品中,他是正经人。但我总觉得,这首诗,才是他最人性的一面,最精彩的一章。他当时最痛苦,痛苦出诗人。这是符合规律的。

我始终觉得诗歌跟爱情一样,就是偶然发生的事情。那一瞬间,触了电,就有了一个词、一句话、一个灵感。诗是有神性的,正常人也有天才和疯子的闪现,那是遇上了爱情;文人如果冒出天才和疯子的情绪,就用诗歌记录情感。

但唐朝不一样,有许多的人把写诗当成职业,几乎每天都在创作或走在创作的路上。这是什么情况?排除粗制滥造的东西外,那些屡出精品的诗人,难道整天都处于疯疯颠颠的状态?这种人要么有巨大的破坏性被人消灭,要么被自己的敏感折磨到早死,是不可能以正常状态生存于世的。那么,只有另一种可能,这些人都是天才。或者降而求其次,平时是人才,但偶尔发些疯。要不然,无法解释全唐诗上万首,它们产生的来源。

偶然发生的诗歌产生了偶然出名的诗人,这不奇怪。张若虚,那个写《春江花月夜》的人,估计还有其他职业,写诗是业余爱好,偶尔发疯,写了这首千古绝唱,就成了一名伟大的诗人,这种情况在今天看来,是正常的。

也有天才中发疯频率比较高的人,比如李白。他有可能是故意装疯,一是为了逼出自己的灵感,二是为了给自己的诗歌找出一个庸俗的理由,以适应大众给他的人设。他装疯的道具是酒:“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是在唐朝在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皇帝的艺术家气质,才有李白这种装疯的人的存在。那么,他为什么装疯呢?

透露一个小秘密,当代极极小众作家孙甘露说过:一个读书人如果不能弄得一官半职,难免要舞文弄墨一番。

李白本来到长安求职,是要当官的,而且决心要当大官,以施展平生志愿。谁知道,皇帝不欣赏他的政治,只欣赏他的艺术,所以,就有点不得志,就爱喝点酒,有时装点疯,属于消极反抗、自找解脱的意思。这就像足球运动员,点球没踢进,假装脚抽筋;禁区搞假摔,回头怪裁判。

你不答应我要求,我就故意不配合。对小孩子来说这是撒娇,当然对伟大人物来说不敢这样侮辱,只能说李白有点小调皮。

我猜想,李白大概是这样估计的:爱哭的孩子有糖吃。结果,他失策了,皇帝并没有给他糖,封他官。他当了几天京城娱乐明星后,就在宫廷过气了。也难怪,人家玄宗根本没把你当孩子看待,你乱折腾没用。李白这就尴尬了,喝酒这个道具不能丢,丢了就有欺君的嫌疑,又不能成为待业青年,于是就以写诗为职业了。喝酒继续,寻找发疯的感觉,为诗歌找点灵感,久而久之,喝酒成了习惯,这就是他在江湖上的logo,或者叫做差异化卖点。

李白的人生对他本人来说是失败的,但对我们后人来说又是成功的,一个职业诗人完成了他的初心,成仙,成了后人口中的“诗仙”。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在佛教中,这种境界,《愣严经》有记载:飞行仙。

杜甫显然不同,他更多的是正常人。不管从历史记载还是从诗歌自述中,没有他疯过的记录。他最疯狂的记录是这句:“漫卷诗书喜欲狂”,欲狂,也是没有真狂的意思。那么,他就是天才吗?也还不一定。他早年在长安,最多算个县处级干部,没看出他有什么过人的才能。早期也不因诗歌著名,没有出人头地。那时的杜甫,最多算个人才。你想想,按我的推理,如果不是疯子,那得是天才,才能以写诗为职业。所以,他的爆发是后期的事。

时代造就了他的天才,素材造就了他的诗歌。

一个有诗歌创作经验或者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如果没有奇怪的灵感写出奇怪的句子,那么得有奇怪的事实写出奇怪的故事,反正,不雷人,不成佳作。

杜甫就生长在这个奇怪的时代。他刚出道时,正值大唐盛世,虽然没享受过富贵,但也见证过荣华。他虽然官不大,但也算能够挤进娱乐粉丝圈,收集了够多明星的签名照片,甚至留下了电话号码或qq群。要说,经历是最好的老师,这不假。与高手混久了,自己也成了高手,这话极其适用于杜甫。他与李白见过面,并且进行过长谈,估计是小杜对酒席买的单,这也正常,顶级明星来吃饭,是给你面子。按今天的行情,你请明星喝酒,还得倒找他钱。当时还比较朴实,没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况且,当时杜甫也没多少钱。

前面说了李龟年等人,杜甫也是接触过的,这些艺术巨匠的风采和作派,自然转化了杜甫的气质,他早年在长安,得到了顶级的艺术熏染。

当然,素质是素质,效果是效果。能把才能变现,是你的幸运,是时代造就的。

他碰上了安史之乱,长安繁华散尽、朝廷人设崩塌,小杜随如蚁人群,挤入了逃难的大军。极度的贫困和漂泊,造成极度的痛苦,痛苦出诗人。

他的诗歌胜在素材。当时的社会巨大的变迁,就是他最好的素材,千载难逢,他成了千载难逢的诗人。他只需要忠实记录现状、忠实记录感情,就够了。他用诗记录历史,记录自己亲自体验过的巨大落差的人生,这就够了。

我们知道,对比是所有艺术最基本的表现手段,杜甫的人生就是巨大落差的对比,杜甫觉得时代在开玩笑,当时的人民活得就像一个笑话。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鸟都和人的感情共鸣,这是什么人,圣人。所以叫他诗圣,这不夸张。

当时还有一些怪人,特别的不老实,也算是艺术夸张的奇葩,白居易就算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