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我脑袋里仍有血块,因而暂时性失忆也属正常。但私心里,我承认,我不否认自己是简逸,皆因为我想要拥有这样的母亲,我渴求有人如此不求回报的对我好。若是由头到尾,我只配认领前世那等孤寂冷漠,那便罢了;然我已然知晓被人关怀如此美好,被人照顾如此暖入心脏,我怎么能推开她,做回前一世孤家寡人的林世东?
简逸本人,大概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出院回家后,我闲着无事,常翻看旧相簿,发现那孩子从小到大,虽然顶着一张绝顶漂亮,干净剔透的脸,可却多数时候布满阴霾,连笑容都不多见。据说,他的性格孤僻易怒,平素无什么亲密同学。放学回到家,也是将自己闷在一边,宛若在身旁建构一道坚硬的城墙。他对东西摆放的方位非常执着,爱干净到病态的地步,倘或简师奶一不留神,略动了他的东西,简逸便会暴跳如雷,狂躁得难以自持。
那次车祸也是,起因不过是因着简师奶煮完饭端菜,不觉将酱汁滴落他的T恤上,简逸当即如蒙大敌,失控地尖叫怒骂。简师奶心中虽诧异不已,却也被这混账孩子撩起怒火,气不过抽了他一巴掌,结果他便发疯冲出家门,怒气冲冲飞跑过街区,被一辆私家车撞个正着,就这么荒谬地,毫无价值地离开深爱他的母亲。
我不能理解这个孩子的心态,事实上我也不想探究。在上一世,林世东简直是直接从童年一下子迈入成人,他的人生规划中不允许出现青春叛逆这种东西,除了性取向这件事背离既定轨道外,我的每个阶段,至少在表面上都达到林夫人的要求。现在做了简逸,方知道,原来人还有青少年阶段这样的东西。年轻的身体,平凡而不起眼的身份,凶巴巴又唠叨的母亲,无勾心斗角、阴谋压迫的平常人生活……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最有意思的部分,莫过于观察我们住的廉价公屋。这里以前是坟场,有些人忌讳不愿搬来,但我这一世的母子二人,却轮候八年,方申请到此处公屋。家里地方很小,我的房间,放下一床,便连转身都颇为困难,全屋面积,还无我在林宅一间洗手间大。但廉价公屋却比高楼广厦,别墅洋房来得感性得多。无论是长长走廊内随处可见的邻里,还是隔音效果奇差的门板外传来的别家嬉笑争吵;无论是街市内扑面而来的讨价还价,还是楼下茶餐厅师奶们的八卦议论,均有浓烈到化不开的生活气息笼罩而来。从奇妙的熟知你昨晚吃什么逛街买了什么的邻家阿婆,到能准确喊出你小学学校班级,出麻疹年纪的面生阿叔;从无中生有的菜地果园,到挖空心思将一家五口塞入三十平米的房子,这个地方的创造力令我每每赞叹不已。
每日的生活看似没有任何堪称变化的东西,甚至这里的人,我怀疑都能十几年如一日地穿同款外衣,在每个周日的同一时间进同一家茶楼饮早茶。然而变化却又是不自觉的,比如红颜慢慢爬上生活压迫的痕迹,比如青丝悄悄换上些许银丝,但那变化,却不是骤然来临,而是一天一天,缓慢积攒着,就如主妇抽屉里攒着的超市印花,等着攒够了,能一次性换回某个实惠的好处。青春容颜,慢慢地便换成一些实用的感悟:比如广厦千间,卧榻不过七尺;比如有人肯给你教训,等于放钱入你口袋;再比如,永远不要以貌取人,你看街市上拎着塑料袋买处理水果的阿婶阿伯,没准就是千万富翁。
我上一世,孤独早已化成习惯,化成吃饭喝茶那般再自然不过的东西,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好,可这一世活了几年,方明白原来母与子之间的交流,可以通过嚷嚷、谩骂、唠叨、甚至动用武力来完成;原来邻里之间的八卦,可以上至你的私人生活,下至你买哪个牌子的洗衣粉,哪只牌子的牛奶;原来邻居师奶跑过来对你说来我家吃饭,是真的邀请你去他家吃饭;原来我在这个地方,可以不做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林公子,而只做一个平平常常,安安乐乐的后生仔简逸。
翌日,当我克服了早期眩晕,挣扎着醒过来时,简师奶早已清早起身,到街市开档卖菜。这种小档口做的都是街坊生意,利润不高,但胜在离家近,且时间易掌握。我常常哄简师奶,待我挣钱,一定为她开家小超市,让她过足老板娘的瘾,然简师奶嗤之以鼻,笑道:“有命挣钱未必有福使钱,做人还是安安稳稳就好。”我心下有些发酸,曾经买件礼物哄未婚妻开心,十数万的支票等闲签出,一家小小超市,又算得了什么?然而我也知道,便是我将名贵腕表,高级晚装,珠宝玉器等物送与简师奶,在她眼中,恐怕也比不上儿子亲手煲的一碗柴鱼花生粥。
我笑了起来,洗漱完毕进厨房,果见花生已经泡上,柴鱼已洗净放好,连姜也切细放在一旁。我笑意更深,这个简师奶,做到这一步,何妨将粥煮了便是,却定要等我来弄,想来,她享受的,是吃儿子煲的粥这等乐事吧。我轻轻摇头,带笑着拿来砂锅,放入洗净的花生米,放水,猛火煮开后,改小火软后,再放入洗净的冬北大米(根据人数定份量),待粥开后,放入洗净并切成块状的柴鱼、姜、油,继续煲熟。在等粥熟的过程中,又切好葱花,再一想,雪柜中尚有牛奶未饮,若被简师奶发觉,怕又好一阵唠叨。我忙开了雪柜,热了牛奶喝完,顺带看点书,等了好一会,粥煲好了,我调好味道,放入葱花,闻了一下,清香扑鼻。
我将壁橱中的保温桶拿出洗净,将热粥盛入,换了衣裳,去为简师奶送早餐。简李淑英女士那点小心思我了然于心,无非是想借此机会,跟街市中的街坊们炫耀自家儿子多孝顺乖巧。我笑了起来,便是到了八十岁,女人心中,也有幼稚可爱的好胜心理。我疼惜她爱护她,为她做这点小事,又有何妨?我拿上钥匙,换好鞋,提了保温桶,一拉开门,又是一个春光明媚,阳光璀璨的早晨。
日日好天气,宛若日日好光景,虽说天文台报过几日便有雨云,然此时此刻,多贪得一刻春光,也是好的。我心情大好,脚步轻盈,灵魂深处,属于林世东发霉发臭的那部分,宛若同被阳光抚慰,接受原谅与遗忘。我面带微笑,很有兴致地与邻家王师奶聊了一阵,夸耀了她新上身春装娇俏;又与楼下饮茶归来的老人打过招呼,笑着承受了他们对我“孝顺仔”的夸奖;穿过街心花园时,顺手扶起一个扑倒的小朋友,小家伙冲我一笑,正中俨然掉落两颗门牙,模样可爱精灵……
这是一个美好的上午,我正这么想着,如果没有那把难听的声音响起的话。只可惜,就在我满心愉快之时,忽然听见一群男生在我背后嘀嘀咕咕,笑得不怀好意,接着一个男声带着轻蔑和嘲讽,满不在乎地喊:“乸型仔(娘娘腔),怎么样啊?听说你出了院,害我一从英国回来就跑来看你,怎么看起来,你一点事也没有,真够命大啊,看来连天都不喜欢收你这种不男不女的怪胎啵。”
第8章
那人声音一落,边上一群少年一同哄笑,另兼有吹口哨之流,极其聒噪。我最厌恶这等缺乏教养的行为,眉头一皱,也不打算多做回应,脚步只稍稍一顿,便仍旧拎了粥桶,继续前行。
“别走啊,乸型仔,大家这么久没见,聊聊叙下旧啊,”我身后一阵风过,一个男生抢上几步,挡住我,他一上前,后面的男孩笑得更加厉害,起哄道:“对啊,大家好好地联络下感情嘛。”
那些人口气中的轻浮和鄙夷令我一阵嫌恶,我不耐地注意到前面那人一身黑色紧身T恤衬着深蓝色休闲牛仔裤,腰带上一条抢眼的金属腰带,与脚上一对抢眼的Lavin金属色波鞋相互呼应。身材高大健壮,起码比我高出大半个头,倒是一副营养充足的好模样,衬着一张嚣张的国字脸,前额处垂下几缕挑染成金黄的头发,因为年轻,这孩子脸上尽是戾气和不懂掩饰的张扬,他见我打量,嘴角上勾,邪邪一笑,这等笑容,在他看来或许代表了某种臆想中的酷或有型有款,然而落在我眼底,却无异于对港产黑帮片中人物的劣质模仿。若说前面那几句话令我不悦,则这缕邪笑却令我忍俊不禁,宛若看到一个渴望认同,竭力长大的孩子,撒开脚丫子,义无反顾地奔往成人世界,却浑然不知,成年人远远要比青少年阶段烦恼得多。
我好笑却略带悲悯地与之对视,平静地说:“这位先生,请问您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