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周韫的神色不免有些黯淡。
孟礼忙上前打圆场道:“三皇子,卑职适才寻了一位大夫,来替您重新包扎一下手上的伤口。三皇子妃浸泡在水中那么许久,卑职认为也要大夫诊治一下为宜。”
周韫微微颔首,却是说道:“给他先瞧瞧吧,有劳大夫了。”
头发花白的大夫连声说:“不敢不敢,这是老夫应该做的。”一边说着,一边给顾陌诊脉。众人都以为只是受了些风寒,不曾想老大夫诊着诊着,脸色竟渐渐凝重。
众人一瞧,心里俱是“咯噔”一声,反倒是顾陌神色镇定:“大夫,可是我身体有什么问题?”
大夫神色有些犹豫,瞧了瞧顾陌,又瞧了瞧周韫,似是在斟酌该如何说,又该怎么说一般。
顾陌瞧着那大夫,神情一如往常:“大夫但说无妨。”心中却也暗暗困惑:他记得原著里的顾陌身体是无恙的,即便是后来被打入了冷宫,也都活了许久,怎么换他过来,倒像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一样?
听了顾陌这般说,又见周韫暗暗对他点了点头,老大夫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道:“三皇子妃适才在这浑水中浸泡时间过久,且这洪水又太过冰冷,怕是、怕是以后难有子嗣。”
说到此处,老大夫忍不住又用同情的眼光瞧了瞧顾陌,谁人不知,莫说是皇室中人,便是寻常的人家,最为看重的也是当今主母的生育能力,若是三皇子们今后都难有子嗣,只怕这个正妃的位置终究是坐不安稳的。
想了想,老大夫又于心不忍地补了一句:“不过,老夫医术浅薄,若是去京城,只怕会有医术高明的大夫与老夫有不同的判定。”
就在此刻,那孩童的父母也听闻了消息匆匆忙忙赶了过来,不曾想一过来便听见了如此噩耗。他们孩子的救命恩人就为了救他孩子一命,终生再难育有子嗣。
当下那孩童的父母便跪了下去,涕泗横流,跪着不停地给顾陌磕头:“三皇子妃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今生愿做牛做马,为三皇子妃肝脑涂地。”
在众人的担忧的目光之中,顾陌缓缓起身,神色镇定,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夫妻二人:“能救下他,乃是我与他有缘,不必记挂,也无须做牛做马,只须将这孩子好好养大便可以了。至于子嗣,能育有子嗣,我是顾陌;不能育有子嗣,我仍是顾陌。”
若是在京城,顾陌此番话说出来定会让人觉得狂妄;但在此时此刻,旁人却只觉得他周身的风采与傲骨,无端引人心折。
周韫亦站到顾陌的身边,理了理顾陌的头发:“无碍。能育有子嗣,你是我的皇妃;不能育有子嗣,皇妃亦是只有你。”
顾陌淡淡瞥了一眼周韫,没有作声,却显然是不信的。
那丈夫刚被顾陌扶起来,下一刻便又连连行礼:“三皇子妃对我杜家的恩德,我杜家没齿难忘。定会让我夫人日日烧香拜佛,求保佑三皇子妃一生顺遂平安。”
这丈夫适才所说的某一句话却是无意中把顾陌的思路给打开了:“适才所说的话,再说一遍,就是最后一句。”
那丈夫虽不明所以,但恩人有要求了,自然也就照办:“定让我夫人日日烧香拜佛,求保佑三皇子妃一生顺遂平安。”
“对,就是这句。”顾陌回转过头,望向周韫,眼眸极亮,“陌想到办法了,追回赈灾银两的办法!”
孟礼诧异地挑了挑眉,心中暗道:莫不是烧香拜佛?不曾想三皇子妃瞧起来这般睿智之人,竟也相信这些?
周韫也不知道顾陌所说的办法具体指什么,但是光是瞧着顾陌神采奕奕的模样,便觉得心情也无端好了几分,当下便不无宠溺地笑了笑:“好,进去说。”
说罢,一行人便回了营帐商议起来。
周韫沉默不语地盯着顾陌,后者却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舀出一大勺的粥,再装到碗里去的动作。
顾陌脸上的神情并不见得有多温柔,但周韫却分明瞧见,每当来的是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又或者是满头白发蓬乱如杂草的老人时,那一勺粥总是会更显粘稠些。
也不是没有难民瞧见,只是都选择了沉默,人心都是肉长的,每个人,也都曾经是上有老、下有小的。
孟礼默默走到周韫的身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道:“自你回去休息后,这里的场面便悉数都是三皇子妃在把控。将混乱的场面控制下来,安抚在刚才的□□中失去性命的人的亲人,安排了如今你眼前这场井井有条的发放赈灾粮食······”
末了,孟礼悠悠地感叹了一句:“有的人做事是在人眼前,有的人做事却是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还望三皇子能多往旁人瞧不见的地方瞧瞧。”
周韫抿紧了唇,半晌后才苦笑着道:“韫瞧见了,却不知晓会不会太迟了?”
孟礼早就听闻不久之前顾沅君离开的消息,又得了周韫的这一句话,当下心中便有了主意:“如何会晚?三皇子是身在局中,故而瞧不清楚,但卑职这些旁观者,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啊!若非是情根深种,三皇子妃何以千里迢迢追随至此?是京城的风物不好观赏,是京城的饭菜不合口味,还是京城的水土不如这里养人?”
听了孟礼这一番话,周韫好似豁然开朗,却终究不敢抱什么乐观的心态,只是说道:“只是尽人事、听天命吧!”
那盛粥的勺子又大又笨重,不过须臾,顾陌的手腕已经酸疼得厉害。只是他的身边就只有宛娘,总不能叫一个弱女子来颠勺,就只好咬牙硬撑着。
顾陌正要盛下一碗,冷不丁一只大手从后面接过了他的勺子,沉声说道:“我来!”
顾陌扭头瞧见了周韫,不觉扬了扬眉,没有过多坚持,便将勺子扔给了周韫。却不知周韫面上瞧着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是暗暗松了口气。
但周韫的右手有伤,左手用起来又极为不方便,一来是用惯了右手,二来左手难以使劲。不一会儿,鼻翼上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潮州城的百姓面面相觑,神色间都有些惶恐。他们先前一时被眼前的粮食给迷了心神,如今回过神来,又得知眼前之人高高在上的身份,自然心生忌惮。更不要说,这位三皇子的手,还在他们闹出来的事中受了伤。
周韫对众人的打量都毫不在意,只是如同顾陌先前那般,舀粥,散粥,仿佛自己所做的是再过稀疏平常的一件事一般。
潮州城的百姓瞧着瞧着,心也就渐渐定下来了。周韫给他们舀粥,他们便恭敬地接了,只是心中却有默默的感激。
散粥过程中,周韫不觉瞥了顾陌一眼。顾陌一身白衣青衫,头发用一个简单的玉簪簪起,还是那般清秀的模样,只是眼眸里却流转着淡淡的笑意,脸庞光洁如玉,眉间一点朱砂,透着说不出的风华,心中莫名一悸。
只是周韫瞧着顾陌,顾陌却不曾给他一个眼神,依旧对着宛娘谈笑风生。
周韫微垂下眼睫,心中又不确定起来:孟礼所说的,怕是不可信的。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顾陌待他并不如旁人口中的那般喜欢。就如同,顾陌也并非是旁人口中所说的那般刁蛮、任性而又不通情理一般。
而就在眼前的场面终于趋于安定的时候,远处突然跑来一个跑掉了鞋子、涕泗横流的男人,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孟大人,不好了,堤坝、堤坝又决堤了······”
只一句话,原本还井然有序排着队的难民们的面上顿时浮现出了绝望的神色,回想到安置在堤坝旁的亲人,手中的饭碗也顾不上,拔腿就往自己家跑去,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大牛、二丫,你们在哪?”“布娘,快带孩子们跑!”······
周韫当机立断扔下勺子,用左手紧紧攥住顾陌的手,不让他被人流冲散。而另一边,孟礼也紧紧地将宛娘护在了怀里。
待眼前的人渐渐稀疏起来后,顾陌等人也忙不迭地赶去了堤坝。
等到了堤坝一瞧,顾陌也不免心惊——原本约三人高的泥土堤坝被冲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混杂着泥土的黄色洪水从那处缺口处席卷而来,拍出的巨大浪花打着旋儿,拍出细密的泡沫。洪水好似择人待噬的凶兽,张着血盆大口,将无辜的稚儿与妇人悉数席卷而去。
原本还有健壮的男子手拉手守在那处缺口,尝试着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成肉墙,将那洪水挡住。但人的力量怎么能够抵得过大自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