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会去想:难道自己真的就这样死了,让这一道血脉从此彻底沉沦在某一处不知名的粘稠的泥土身处吗?
但是他又明确地知道,即便继续活下去,也只是为这样曾力压天下的荣光的血脉抹黑而已。甚至,他很畏惧自己会成为别人的取血之囚。
然而那一天,隔壁程浩的浑家忽然跑过来。
她怀里抱了一只小狗。
它黑黄相间的毛色,也不知道出月了没有,小眼睛黑溜溜的,缩在那个胖大的女人怀里,毛茸茸的可爱。
她说话仍是硬硬的,连脸色也是不见笑容的。
她说:“帮你寻了条狗,有点黑毛,但人家说了,我也看见了,那母狗是黄毛的,长大了兴许这黑毛就褪了,许能跟你家那条长得差不多。”
那一刻,刘恒忽然想流泪。
于是他慌乱地低下头去。
刘恒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到的这样一只小狗,大野城这边,越是近山打柴的,越是地处偏僻的,就越喜欢养狗,但城里边的人,却很少养狗,因为对于很多的家庭而言,养狗的确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他猜,她为了找到这样一只跟大黄毛色差不多的小狗,肯定是费了不少功夫。
尽管从搬到这里来住开始,自己就从没有见她露出过哪怕一次的笑容,尽管她对自己从无好感,说话从来都是夹枪带棒的。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那妇人瞪着他,把小狗往前递,声音有些大,“给,接着呀!”
刘恒摇头,露出笑容,说:“谢谢嫂子,我……再也不想养狗了。”
那妇人愣了片刻,似乎是听懂了什么,把小狗抱回自己怀里。
然后,她走了。
出了刘恒家的门,她并没有回家,刘恒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想:她可能是要把那小狗还回去吧!
毕竟,匆忙之间要找这么一条毛色相近的小狗,已是不易,若期望这小狗的主人还是家中的亲友,以期可以无偿地得到它,简直是妄想。
这是一个吝啬的妇人的,她又不愿意养狗,自然是还回去,把钱也讨回来最好。
刘恒张了张嘴,想要叫住她,但最终,他还是沉默了下来。
他想:或许她是对的。
养狗,真的是有点奢侈的一件事。
若你见过它的欢乐,却无缘得见它的善终,更是徒增悲痛。
…………
从头到尾,黄大元一直都木然地站着,有些惊讶。
他搬到这边来陪着刘恒,已经有些时日,是这邻墙的妇人指点他该去哪里汲水,告诉他该去哪里买些吃食,甚至告诉他该怎么做些简单的饭。
但她每天每次都冷着一张脸,从不见笑容,说话也是硬邦邦的,人又长得粗壮,是以黄大元总是有些怕她。
见了她,他总是惊惶失措,不敢说话。
但这个时候,看着那妇人出了门远去,他忽然开口,说:“恒哥,其实她是个好人。”
刘恒点点头,说:“是,她是个好人。”
刘恒终是一点点的好起来。
他仍旧每日沉默,但已经开始吃东西,渐渐就已经可以自己下床走动。
家里有两把凳子,他就每日里坐在屋檐下晒太阳,黄大元就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两人一晌一晌的没有一句话。
大元兴许年龄还有点小,他并不能完全明白自己一向敬佩的刘恒大哥到底是遭遇了什么,他只是能感知到身边这个从来都目光坚毅、勇敢无畏也无所不能的人,正在一天更比一天的沉没。
他从邻里那里得到了一些的讯息,他听说那天晚上漫天的闪电。
他知道大黄死了,被爷爷安葬在刘恒大哥的老院子里。
他心里有无尽的悲伤。
刘恒不说话,他就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他,见他仍是沉默着,一双黯淡的眸子呆呆地走神,便只好又重新低下头去。
那天他做出了一个极为勇敢的决定,他想去北边找三姐姐她们,叫他们回来看看刘恒哥。他觉得大约只有三姐姐她们三个,才能唤醒他。等爷爷又来时,他便告诉给爷爷,但是却被爷爷摇头否定了。
爷爷说:没用的。
于是他的心情越发的低落。
那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对刘恒说:“恒哥,你跟我说说话呗,我心里慌。”
刘恒冲他露出一个笑容。
他脸色仍有些苍白,似乎怎样的太阳都照不亮他那张晦暗的脸。
他说:“大元,回家去吧,好好照顾你爷爷奶奶。”
于是黄大元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他不想回家去。
他想要去修仙,他想要练成绝世的本领,然后替恒哥报仇——他听说了,恒哥是被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神仙找上门来给毁掉的。
但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
乐哥、三姐姐和小刘章他们都不在家,他觉得自己就是刘恒大哥唯一的弟弟了,他现在连站起来自己走都吃力,自己必须待在他身边照顾他。
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
此生至此,除了“照顾好爷爷奶奶”之外,第一个责任。
…………
刘恒常坐着睡着,又常半夜醒来。
他开始越发的思念自己的弟弟妹妹,想知道他们是否还安好。
他偶尔会想起程云素和王离。
他想起王离说过,如果他们此行顺利,他会安顿好事情之后,跑回来找他喝酒的,他很想跟他再分一壶酒。
但他不无悲观地想,他们回去之后将要面对的命运,只怕并不太乐观。
但他仍是会想起程云素,想起山中只有欲却并没有情的那一夜。
他知道自己于程云素而言,只是一片浮云,飘走了也就飘走了,并无丝毫值得留恋的价值,但他更知道,那是第一个与自己有肌肤之亲的女子。
所以,他思念她。
由是他越发的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