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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周家大门再往前,走到巷道尽头左转,约百二十步,是周家的小门。
大门开,主人进出,客人往来。
小门开,仆从、差役、奴婢、车马,由此出入。
老胡头又在门里头跟人下象棋。
他正杀得性起,不管不顾,刘恒也不急,自己卸下背篓来,就蹲在一边看两个人下棋。半盏茶的工夫,老胡头就又输了。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着棋盘,嘴里咕哝有声,摸摸索索地打从怀里掏出两个铜钱来,丢给对面那个周家家丁打扮的人,然后才扭头看到刘恒。
他眼睛斜着,“又来送鱼?你是不是傻?”
刘恒笑着,不说话。
那笑容里,有着穷人特有的憨厚与腼腆。
老胡头一脸的怒其不争,“自己拼死拼活打来几条鱼,去换了钱养你那弟弟妹妹不好?给自己添身衣裳不好?非要填到这里来?周家有多大,每顿饭得多少钱的开支,稀罕你这一条鱼?你知道你辛辛苦苦几十里地背来的这条鱼,到最后会落到猫嘴里还是狗嘴里?”
刘恒继续憨笑,似乎并没有开口反驳的意思。
直到被老胡头盯了好半刻,他才无奈地开口,笑着说:“我只是想叫人都知道,做好事,做好人,就总有好报给他。哪怕只是一条鱼。”
老胡头面露讥笑,说:“傻子!”
但他还是安排人带着刘恒去厨上送鱼,且叮嘱他:“回来一定要陪我下一盘!”
刘恒却只是摇头,憨笑着说:“赌钱的,我不赌。”
但送完了鱼背着空罐回来,他还是被老胡头拉住了,直到老胡头答应,无论输赢,都不赌钱,他这才在老胡头的对面坐下。
老胡头下棋,风格极其锐利,看起来像个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人,反倒是刘恒这个不足二十岁的真正少年人,下起棋来畏畏缩缩,让老胡头极为不屑。
他说:“你不该叫我胡爷爷,该我叫你刘爷爷。……跟个老头子似的!都说了不赌钱,不赌钱!痛快点儿!”
刘恒闻言却只是笑,并不受他的激。
棋盘的局面一如既往,老胡头一上来就威风八面,而刘恒则是从一开始就步步为营又步步退却,让老胡头每个子都吃得无比艰难。
然而,其实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罢了,老胡头就赢了。
于是他心怀大畅,老气横秋地点评说:“你虽然傻里傻气,但棋下得还不错。”
周围看棋的几个周家家丁并不顾忌老胡头副总管的身份,反而纷纷起哄,说胡爷爷你连刘恒让你都看不出来。
于是老胡头气得大骂。
刘恒仍旧只是傻乎乎地笑笑,却从怀里掏出两个铜钱来,说:“胡爷爷,这不是我输的,这是我请你喝口酒!”
老胡头不屑地瞥他一眼,把钱接过来,嘴里说着,“俩铜钱够买什么酒?”,却美滋滋地塞到自己怀里。
这时刘恒拿起背篓要走了,老胡头却也忽然站起身来,吩咐说:“想起有些事情要做,你们看好门。”然后跟刘恒一起并肩走出了门来。
市面上又渐渐平息下来。
有人哀叹,有人咒骂,有人对着碎了一地的鸡蛋痛哭流涕。
那可能是他的老母亲攒了半个月,差他拿来换成盐巴,甚或是一包可以续命的草药的——他不舍得扔,也并不嫌脏,只是恨不得把每一点流掉的鸡蛋都收集起来,但它们已经不可能换成钱了。
下市很快就又重新熙攘起来。
摩肩擦踵,大声叫卖,称斤论两,锱铢必较。
刘恒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
郑九龙和他的手下人,都已经走远了。
十步开外有人在对着碎了一地的鸡蛋痛哭流涕。
他看到自己的小妹妹一脸怜惜,已经有些跃跃欲试了,而二弟陈乐也似乎有些无心卖鱼,刚才的笑容早已收起,眼眸深处有着星火般压抑着的愤怒。
刘恒站起身来,迅速吸引了陈乐和三丫的注意力。
“哥。”
他们叫他。
三人身后的墙边,放着一个大大的陶罐,陶罐外面是根据它的体型特意编制的柳条背篓,罐口盖着一个草编的留了豁口的盖子。
陶罐里装了很多水,很沉,但刘恒还是稳稳地一把捞起。
陈乐搭了把手,刘恒顺利地把它背了起来。
然后,他转过身来,说:“约莫一个时辰,我必回来。”
对陈乐道:“看好摊子,莫要与人口角!”
扭头看向三丫,他眼中有一抹宠溺,又有些无奈,但还是说:“不要给他太多。行善不论斤两,多少帮一些,不过尽些心意。”
两人都乖巧地点头答应。
说过这些话,刘恒背着大大的背篓,转身走向下市的门口。
出了下市,沿着宽阔的街道一路向北,过三个街口之后,折向东,再走两个街口,就进入了大野城的权贵之家们聚集居住的北部城区了。
刘恒的身材并不算高大,人亦显瘦弱,但脚步很快,饶是背着一大罐水,似乎也并没有影响到他的速度,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他已经远远地看到了周家巷子口那一架高大气派的牌坊。
并没有用什么稀罕的材料,基石用的是大堰山里随处可见的大青石,柱子用的是高大笔直的冠松,牌坊上绘五彩腾云,画工精致。正中间是四个刚直遒劲的大字——仙家门第。
整个大野城里,有资格在自家宅第外立这样一道牌坊的人家,只有四家。
路过那牌坊下的时候,刘恒再一次下意识地停步,抬头上望,看着“仙家门第”那四个大字!
阳光有些刺眼。
他抿着嘴,眉峰蹙起,眼睛亦微微眯着。
好一阵子,他才收回目光,继续沉默地快速前行。
这条街道里,就只有周家这一户。
五间五架的大门巍峨雄壮,大门左侧下马桩、下马石磨得圆滑锃亮,右侧一匹跃马石雕嘶吼奔腾,似在诉说着主人家的英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