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声的笑了笑,转身走向自己的床铺。
这是个十二人的监舍,六张床,上下铺,他睡在下铺。
平时服刑人员都起得很早,六点钟起床,七点钟出工,一整天的生活都被监狱里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偷不得一点懒,吃饭洗漱像打仗,也因此每个周末都是大家的哈皮时间。所以此刻,全监舍的人都在被子里呼呼大睡。
他经过一张张熟睡的脸庞,有十几二十岁的,有五六十岁的,有满脸横肉的,有憨厚老实相的,有儒雅白净的,有面有狞疤的……
监舍里不熄灯,所以一切他都看得分明。
裴振亨刚想在自己的床铺躺下来,却听到头上传来了隐隐的啜泣声。
他的上铺是新收监进来的犯人。
监舍里就这样,有人离开了,又有新的服刑人员来填补空白。
新来的狱友是个三十多岁的庄稼汉子,据说是失手将村中一个恶霸推到堰塘里淹死了,判了十年。他来了三天了还是哭,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他给每个人讲他是在声张正义,为什么好人打死了坏人,造福了一村子乡亲却还要坐牢?他不懂,觉得好冤,无法接受事实。
这会儿这名狱友不是在梦中哭,就一定又是在偷偷的哭泣。
这世上有太多说不清楚的事情了,哭与喊冤都不能解决问题,他早已经经历过。
压抑的哭声响在静谧的房间里,这令裴振亨心浮气躁。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刚入狱那会儿他也经常偷偷流泪,躲在被窝里,钻进厕所里,无声的压抑的哭泣。
强行克制自己情绪的结果就是,他差点自己将自己折磨疯掉。
直到后来大姐来看他,告诉了他一件事情,他突然就找到了要坚强的继续活下去的目标。
这种事情劝解不了,唯有自己走出自己划定的牢笼。
裴振亨便去了厕所,关上灯,静静的坐在马桶上。在黑暗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摸索着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来,划一根火柴将劣质香烟点着,狠吸了好大一口,这才终于回到了现实里。
桐乡监狱里面是禁酒不禁烟,禁牌不禁棋。
他原来是不抽烟的,坐牢之后才开始学会抽。
抽烟是种精神享受,人在监狱里空虚莫名,唯有抽烟纾解,否则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疯死,要么老死。
老死,对,入狱后人会沧桑得很快。
这八年,他已经见过好多人,坐一年牢,便仿佛老了五六岁的样子。
真是时间如梭,白驹过隙啊。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坐牢八年了。
八年,抗日战争都胜利了,自然,他也快要渡劫成功了。
一切都是按计划来的,他算得分毫不差。
他一向是个爱做计划的人,以前又常常跟数字打交道,精打细算已是本能。预先计划好,做事情才能有条不紊,结果也才会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原本十五年的刑狱,如今减到八年。不错,这正是他八年筹谋,拼命努力的结果。
在经历了最初痛苦的过渡期后,在他差点迷失自我之时,他有了活下去的目标,脑子于是也渐渐冷静下来。然后,他熟读减刑相关的法律条文,并照着付诸实践。就这么着,这里减一点,那里减一点,十五年的牢狱,最终减成了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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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就是一月份出狱?好啊,正好赶回家去过新年!”窦兴国为他欣喜道。
“一月份恐怕没那么快吧。今天已经是31号了,明天就是2018年的元旦节。”裴振亨有些谨慎的说,“监狱长虽说问题应该不大,不过要出狱的话,也还需要法院受理后形成受案公示,公示完了,才会在一个月内审结裁定减刑意见。”
“绝对能和家人过个团圆年的,你相信我!”窦兴国有些兴奋的道,“我听食堂大姐家那小姑娘说,今年除夕是在那什么情人节后一天---2月15日,所以春节就是2018年2月16日。一个半月的时间,足够了,那时候你已经站在监狱外面了。”
裴振亨淡淡的笑了下,“承你吉言,我也希望如此。谢谢你,大哥。”
忽有人叫道:“哎哎,出来了出来了!”
监狱里见到最多的基础设施恐怕就是铁丝网了。
监区与机关的行政大楼便就只隔着数道顶端带电的围墙护栏网,所以行政大楼那边的动静,这边看得一清二楚。
而行政大楼侧对监狱大门,出狱手续办得差不多时,武警就会把大门打开,目送刑满释放人员出去。
众人便停止了说话,纷纷瞪大了眼透过护栏网的网眼往对面看。
裴振亨也不自觉的站直了身体看着那边。
杨小武像只放出笼子的鸟,蹦蹦跳跳的下得楼来,看见大家,立刻扬起灿烂的笑容用力的冲众人挥手道再见:“振哥、兄弟们,我先走一步啦!你们也争取早点出来啊!”
噗!
一群人顿时被这话逗乐了,哈哈大笑道:“去吧去吧,我们不远送了。杨小武,祝你早登极乐啊!”
厚重敦实的不锈钢板大门“嘎吱、嘎吱”的缓缓打开来,门外隐约传来惊喜的呼唤声。
唔,还有耀眼的车灯灯光打进来。
因为天色未明,又是冬天的早晨,还起了浓稠的大雾,所以那氙气大灯的光线十分明显。灯光蹿进机关大院,几乎照亮了半个院子。
有狱友看清楚了那些车辆的模样,实在忍不住要酸几句:“嗬,一溜儿豪车赶来迎接打了胜仗的杨少爷凯旋而归啊。我瞧着这座监狱当初乃是故意这么设计的吧,大门一打开就能看见外面的花花世界,真他妈太刺激了!”
“怎么?这样不好吗?受了刺激就得赶紧拼命挣工分,争取减刑早日出去啊,好像你还希望在里面多呆几年似的!”
……
每到有人出狱,必定有服刑人员趴在铁丝网后面目送其离开,满眼羡慕和嫉妒那些已经站在铁笼子外面的人,也充满了期待,还有少数的落寞与绝望,心思各异。
裴振亨相信,这种时候对看客而言,绝大多数是一种心灵的煎熬,别看有人面上满不在乎,那也只能是他们伪装得好。
出去的人往往会朝众人挥一挥手,管他认识不认识的,即使曾经发生过矛盾脸红脖子粗的,此时也会大度的一笑泯恩仇,原因无他,出狱的那个人肯定是胜利者了。反正总之,都会一脸笑意和善意的嘱咐大家:“同志们,好好改造,听党和监狱领导的话,争取早点出来重新做人啊!”
接受众人注目礼的这一刻,他们定然很嘚瑟吧,内心里会否会这么想一想:日后再也不进这鬼地方了?
……
杨小武的亲朋天蒙蒙亮便来迎他回家的场景实在感人,狱友们热热闹闹的欢送场景也十分会迷惑人,让裴振亨差点就要忘了自己此刻正身陷囹圄。
是呢,这里是监狱,桐乡监狱。
桐乡监狱占地三百余亩,可以关押犯人近七百人。它位于燕城市郊的一个乡镇上,距离市区约有六七十公里。从市中心开车至此接近两个小时,因为大部分是乡村公路,还有一截机耕道,所以车根本开不快。
同其他地方的监狱一样,桐乡监狱的最外围也是由一圈密密匝匝的带电刺绳护栏网包围着。内围则是高大厚实的围墙,墙高五米,墙头还扎着一簇簇绑着铁蒺藜的带电铁丝网,整个围墙加铁丝网能高达到七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