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即使他被判入狱十五年,也并没有做出癫狂的凄厉尖叫、嚎啕大哭、地上撒泼打滚、跪地求生哀鸣、腰膝瘫软晕厥不醒或者屎尿横流的丑态。
他仅仅只是坚持不懈的喊冤而已。
老法官生了恻隐之心,目光不自觉变得柔和慈爱。
他微掀眼皮,视线透过老花镜往上看向被告,抓起槌头在法盘上轻轻的敲了敲,道:“肃静!被告,新中国成立几十年了,不兴喊冤。一切都已罪证确凿,年轻人,进牢里好生改造去吧。你唯一要做的就是:遵纪守法,积极进步,也好争取早日出狱。你的人生还长着呢。”
闻言,孤独无助的被告失魂落魄的将目光缓缓转向了旁听席。
母亲、姐弟、女朋友、好哥儿们……所有熟识的人都郝然在座,他们脸上均露出了深深的失望之色。
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是清白的!
曾经捧过他的财经媒体记者们,也在窃窃私语。那蚊蝇般的嗡嗡声越来越大声,从四面八方蹿入他的耳朵。
“他开的那个投资公司估计是个皮包公司,根本赚不到钱,所以才不得已靠忽悠散户的钱来过逍遥生活。所以啊,千万别相信那些什么股评专家啊、财富老师的指导授课点评,那些人只会天花乱坠的吹牛,反正吹牛不犯法!他们要真的炒股很厉害,就会闷不吭声的去股市里面发大财了,有钱后就满世界游玩找乐子,哪里还有时间通过聊天去赚人家那点会员费、授课费和咨询费?”
“对对,还有那些卖炒股软件的,也是一丘之貉!”
“这是个很好的反面教材啊。哈,明天的新闻稿已经有眉目了。我得回去好好想想措辞,如何写出这起案例的深度高度,唯有发人深省,才好劝股民们迷途知返。”
“这可算是财经界的一条重磅新闻呐,不知道今天判决消息爆出去后,会不会影响之后几天的股价。”
“影响股价?啧,他在资本市场上算老几啊?虽然在财经界里尚算小有名气吧,可影响不会那么深远。还几天的股价?呵呵,估计也就他买过的那几只股票可能会有短暂的下滑。”
“不是吧?这种是利好消息啊。坏人受到严惩,正义得到了声张,股价该上涨才对!”
“哦,是这样吗?哈哈,我对二级市场的价格变化规律一知半解,说错了别笑我。喂喂,他买的是哪几支股票?透露一点撒,我趁机赚个菜钱。”
……
唯有老头子今天没有来。
大姐前几天来看他时说父亲住院了,起不了床,而且也不想来看他。老头子说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了,只当自己没生过他这个儿子。
法警押着他开始往外走。
“振亨!振亨!”有人在身后仓皇大喊,声音沙哑变调,拉动了破风箱似的。
他立刻剧烈挣扎,匆匆忙忙回头,“妈,我是冤枉的!冤枉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是冤枉的!我没有骗人家钱!”
他这时候还不肯认罪……
他要是愿意早点认罪,家里卖房子卖车,向亲朋好友借点,怎么着也要把那几百万元还上。再不要脸的去向那些受害人求求情,多给他们点钱补偿损失,让他们别揪着告了,律师说绝对不可能会判十五年的。也许十年都不到,最多六七年,然后监狱里表现好点,争取减刑缓刑什么的,三四年也就出来了。
现在可好了,你不认罪也还不是要赔给人家几百万。而且十五年啊,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从牢里出来就三十多奔四了。
端木华眼眶通红,捂着嘴哭到抽搐。
他看出了母亲眼底里的涵义,十分绝望,放弃了徒劳的喊冤,只大叫道:“妈,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别挂念我,我会过得好好的!”
听到这话,端木华再也受不了了,撞开阻拦的法警,不管不顾的追过来。她踮着脚一路小跑,颤巍巍的身体差点倒在地上,大姐和弟弟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才追了上来。
他身侧的法警死死拦住,端木华隔着人墙朝他用力伸出手来在空中乱抓,试图抓住他,还声嘶力竭的哭喊不休:“儿子!儿子!”
他也想去握一握母亲的手,可是法警将他的手无情的拍开了,扭着他的手臂快速退出了法庭。
那些没能进来旁听的人正被警察拦在法庭外,一看到他出来,顿时鸡蛋、番茄、石头……甚至是屎尿,一包包的往他身上砸来。
“裴振亨,你还我们的血汗钱!”
“不能让他坐牢就了事,他得赔偿我们,赔偿我们!”
“还我钱来,还我钱来!裴振亨,你这个狗杂碎!”
……
去往看守所的路上,他的脑袋抵在车窗上,透过面积狭小的车窗玻璃毫无焦距的看着外面浮光掠影般熟悉的街景。
此时正是寒冬腊月,路边的乔木大多都已是光秃秃的了,仅有的几片尚未凋零的树叶挣扎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显得那么孤寂。路上人烟萧条,有一种肃杀……“秋后处斩”四个字就这样子毫无征兆的撞入脑海里。
他内心充满了恐惧,有种正在被推出午门即将斩首的感觉,于是浑身像打摆子一样,从法庭出来就一直抖个不停。
老头子说:“振,振兴。亨,亨通。振亨啊,爸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要你成为我们裴家拿出去说道的骄傲。某一天,我要让一身铜臭的满家老头子悔不当初!”
裴振亨自童年起就肩负着成就裴家荣耀的责任,可是现在他却成了裴家的耻辱,父母教育失败的成品。
今天,裴振亨是个狗杂碎,不再是裴家的骄傲,而是他们的耻辱。
还有那些疯狂的人群,据说上当受骗的人不止144人,他“透露”的那些所谓的内幕消息,有些股民自以为找到了赚钱的门径,跟倒卖高考考卷一样,一个传给一个,一个卖给另一个,亲朋好友纷纷上当,所以受骗的至少有三四百人,涉案金额近千万。
这些人曾经追着喊着捧他:裴老师裴老师……
天知道,他们自己想钱想疯了,不知听信了谁的欺骗,却要怪到他头上。
他不死心,不能接受,坚持上诉。
一个月后二审,维持原判……
他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法庭辩论终结。被告人,你现在可以就本案的事实、证据、罪行有无及轻重,对犯罪的认识以及对定罪量刑方面的要求作简要的发言。”
“我没罪,我没有诈骗他人!”一听法官那话,心力交瘁的被告浑身一震,顿时凄厉叫道:“我要求法庭当庭释放我!”
法官意味不明的睃了他一眼,“现在休庭,待合议庭进行评议后,此案当庭宣判。”
法槌轻敲后,审判员们起身随着审判长离开了法庭。
留在庭中的人当即迫不及待的议论开来。
嘤嘤嗡嗡的声音喧嚣而嘈杂,就响在周遭,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越发肆无忌惮,像一群烦人的苍蝇满屋子在萦绕。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法官们仍旧没有从小屋子里走出来。
他便回忆了一下他二十七年的人生,忙碌而充实,高调又自信,一路走来浑身闪着耀眼的光芒,像个自动发光体,围在他身边的人尽皆黯然失色。
啪!
“肃静!”
讨论得太热烈了,谁也没注意到法官们已经回到了主席台上,所以喧嚣声犹在。
法官大怒,高高举起法槌用力一敲:啪!
下一声:哒!
一道滞重的破裂声夹在那惊堂木敦实有力的声响中。
法槌终于被敲断了……
圆柱形的槌头飞出审判席,直直向他砸来。
他正满脑子纷纷乱乱的思绪,无暇他顾,所以愣愣的看着它飞近。
嘭!
槌头最终抛物线往下砸在了木栏杆上,就在他戴着镣铐的手边,都是夯实的实木制品,两厢撞击便发出了巨大的震颤声。
他的身体因此不可控制的、触电一般的倏地一抖。
但没完,之后他就一直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就像是冬日的梧桐,陡然间被人狠狠一脚踹在树干上。高大的躯干剧烈摇晃,树上已经凋零的黄叶于是扑簌簌争先恐后的往下掉,不落个精光不会完事儿!
槌头被阻隔了去路不甘不愿的掉落在地,大理石地板砖上咣当咣当滚了两圈儿后,它最后安分的停在了一名摄影师脚下。
所有人瞧着这诡谲而滑稽的一幕都愣住了,整个法庭于是瞬间安静,很好。
但是又太安静了。
像是一切都在顷刻间被冻住,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他快要窒息,喘不过气,十指不自觉收拢,紧紧蜷成瑟瑟发抖的穿山甲。许久未修剪的长指甲因此抠在木栏杆上,发出一串暴躁刺耳的沉闷尖叫,盖过了镣铐的金属摩擦声。
身侧的法警因此斜睨了他一眼,目中含着戒备。
审判长的声音再度响起,“肃静!”
没了惊堂木可拍,他干喊着。
敲断了法槌,法官仍旧气定神闲,想来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发生了。
然后他大声说:“经过之前的法庭调查和法庭辩论,本法庭对被告裴振亨涉嫌欺诈罪的开庭审理已经完毕。此案经合议庭评议,已经做出判决,现在进行宣判。”
侧旁的书记员立刻叫道:“全体起立!”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审判长那话是什么意思时,短暂的愣神之后,那些苍蝇再次迫不及待的在周边飞舞,哳哑的噪音又起。
“要判了要判了,快猜猜他会坐多少年牢?”
“这种社会渣滓,害得多少人数年积蓄泡了汤?又毁了多少个家庭?应该让他把牢底坐穿!”
“对,垃圾!”
……
他木然的缓缓抬头看去。
空旷的法庭正中央,眼前是金色庄严的法徽,刺目的鲜红色表面浮着一只华表铸成的天平。天平的两端挑着砝码,不偏不倚,代表着公平与公正。
公正吗?
明明他就是被冤枉的,为什么就无人为他主持正义?
所以他只想问:公正到底在哪里?!
审判长是一名老法官,年纪有些大了,鼻梁上架了副老花镜,看东西喜欢视线往上,于是额头上的皱纹更明显,载满了岁月的经历。
见旁听席上的人又不听招呼的喧哗起来,他的眼球往上轮,视线越过镜片望向旁听席,表情无奈。
那名摄影师终于反应过来,急忙弯腰拾起地上的槌头递了过去。
老法官从他手中泰然自若的接过法槌的槌头,微颔首压低声道了声谢,然后将下滑到鼻端的眼镜儿重新架好,再将法庭里的人扫了一圈儿后,他捏着槌头往底座上猛然啪的一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