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故人重见

滚热的稀饭、雪白的馒头,甚至还有刘琴花拿过来的三只咸鸭蛋。邱明泉也没太推辞,捧着一堆早餐,端进了屋子。

先招呼爷爷奶奶吃饭,他自己则跑到了门外,就着冷水洗脸刷牙。

封睿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四周,真是唏嘘不已。

说实在话,从前世的富豪阶层回来,乍一看到这80年代末的社会底层,真是有点恍惚感。

他不是不知道这世上有极度贫困的人,可是活生生放在眼前时,真是有种异常的震撼。

两位老人、一个小孩,居住在这么一间十来平米的小房间,整间房子里最靠里面有一张大平板床,两老一小睡在一起,床上的被褥四角都有破损,破棉絮露了出来。

床边是一口同样暗沉破旧的箱子和一个五斗柜,靠近门的地方就是吃饭的小木桌,又兼做了邱明泉做作业的地方,再边上,就是一些纸盒子和洗漱用的塑料盆。

除了这些,这个家里就茫茫然家徒四壁,再没有别的家当。

“你家就三个人?”封睿看着邱明泉洗脸刷牙,奇怪地问,“你爸妈呢?这会子就去世了?”

不会吧,这么倒霉催的?

邱明泉吐着牙膏沫子:“嗯,我没爸妈。”

“石头里蹦出来的?”

邱明泉心中一黯。虽然重活一世,可是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难免还是有着丝丝裂痛。

他茫然的看着公共水池里的牙膏泡沫:“我是被捡来的,弃婴。”

邱明泉红着脸,小声问:“我想问问,你们学校期末家长会定在哪一天?”

那女孩子狐疑地看看他,见他样子不高,相貌秀气,也就随口答道:“三天后啊,干啥?”

邱明泉诚恳地弯了弯腰:“谢谢。”

转身离开了校门,他掏出一个随身的小本子,在里面记下了一行小字:“建新中学,1月13日家长会。”

几天下来,邱明泉的小本子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排列了附近十几家中小学的家长会具体日期。

考试完结后一周,就是各个中小学集中开家长会的时候。

“好了,明天抓紧进城。”封睿果断地道,“带上存折和钱。”

邱明泉呆了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真的要偷家里的钱吗?”

“什么叫偷?”封睿恨铁不成钢地道,“拿自己家的钱,赚更多的钱,怎么叫偷?!”

他以为重活一世,发财的机会遍地都是,可是和这个超级穷鬼绑在一起,他不得不认清现实。

本金从哪里来?

现在是1988年,正是证券股票市场的相对真空期,四年前上海第一只股票飞乐音响刚刚发行;两年前,也就是1986年,中国工商银行上海信托投资公司静安分公司才首开先河,开办了代理股票买卖业务。

在开业的第一天,整个静安分公司,只代理卖出飞乐音响和延中实业的股票一千多股,成交额仅仅五万元。

——市场太小了!

就算买卖这些股票,也要有少则几千的本钱。放在这时的封家,这点钱就是毛毛雨,可是在邱明泉这种赤贫阶层中,那绝对是天文数字啊。

好吧好吧,就让他封睿,带着这个小民工,试试看真正的白手起家!

从几个学校打探回来,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

冬天天黑得早,邱明泉跨进大院,本以为该家家关门闭户了,可是一眼却看见通明的灯火。

几乎所有的家门都开着,大院里也聚集了许多的邻居,邱明泉更是在人群里一眼看见了爷爷奶奶佝偻的身影。

“怎么了?”他心里忽然浮起一丝不妙的预感,急速几步跑近,正看见众人中间,壮汉邻居吴大根满脸是血,身边他老婆王婶正在帮他擦拭。

“咱们去卫生所包一下吧。”王婶眼眶通红,忍不住锐声抱怨,“就你非要出头!上次你打那几个人,现在不找你开刀找谁?”

邱奶奶一把孙子搂在怀里,浑浊的老眼里有了泪:“你回来怎么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也……吓死我们了!”

邱爷爷默不作声,紧紧攥着的拳头终于放松了些。刚刚吴大根在外面被人打了闷棍回来,他们老俩口的心就悬了起来。

说到报复,上次明泉这孩子,和那些人结下的才是死仇!

邱明泉安慰地抱了抱奶奶,才挺身站了出去,言简意赅:“被那些人打的?”

上次吴大根亲自上前,用煤球砸了一个人的头,帮他挡住了致命一击,今天竟然就遭到了报复。

吴大根摆摆手:“没啥。”

王婶尖叫起来:“这还没事?非要被捅一刀才叫有啥!”

她扭头看了看邱明泉,嘟囔着:“下班回来就被几个陌生的流氓堵在了路上,照头上就是一酒瓶子,身上也被踹了好几脚。”

吴大根犹豫了一下,闷声闷气地道:“他们还放话说,叫我们大院的人注意点,一个个都小心。”

聚集在他身边的邻居们一个个都脸色难看,刘琴花忧心忡忡地插了一句:“我听说,路西边那个棚户区昨天夜里忽然失火了,虽然没死人,可是烧了好几家,今天一大早,王大全那帮人就带着人过去,专门对那被烧的几家人说:你们烧成这样的破房子,500块一平,不卖的话,下次来说不定就只值300块了。”

刘东风气得一拳砸在门上:“怎么没人抓他们这帮混账!”

刘琴花白了儿子一眼:“有什么证据?又没当场捉住纵火的。”

有个邻居面上露出又惊怒又愤恨的表情:“我还听说,他们临走前对那片居民说,大火这东西最是无情,说不定下次就烧死人了呢?那边的人有很多家都怕了,正在商量着一起出个价和他们谈判。”

邱明泉在一边就是轻轻一笑。

刘琴花立刻看向他:“小泉啊,你怎么说?”

众位邻居居然也都齐齐地看过来,经过那天的事,谁还能再把这小娃娃当成真正的孩子看呢?

邱明泉淡淡道:“他们做得越狠,就说明这背后的利益越大,也就说明我那天听到的事情是真的。”

众位邻居一片默然。

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现在已经打上门来了,难道等到火烧了房子再被迫贱卖吗?

“各位叔叔阿姨。我们老师说,这世上,没有不付出就能得到的利益。”邱明泉露出天真的表情,“要不就积极应对,保卫自己的家,要不就和那些人一样,商量个不甘心的低价,被他们强取豪夺呗。”

一边,邱爷爷忽然抬头看了邱明泉一眼,眼中有种奇怪的情绪。

此刻真正掌控邱明泉身体的封睿毫无察觉,眼神闪闪发光,环视着大家:“假如害怕的话,那就明天开始赶紧找房子搬走,一味装鸵鸟是没有意义的。”

王婶把心一横:“积极应对又是怎么应对?”

邱明泉笑了笑:“第一,从明天开始,大家出门和回家都约在一起,不要落单;第二,找农村的亲戚借几条大狼狗,夜里看家护院;第三,万一哪家真的被打、被烧了,大家一起出医药费,分担重建的费用,别叫硬抗的人寒心。”

他口齿清晰,言简意赅,说的法子又都可行,众人听了都是心中一动。

“只要大家心往一处使力气,没有什么真的过不去。”邱明泉柔声道,声音像是有种魔力,“那些人也是拿钱办事,遇到硬茬子,也不会真的来拼命。”

刘东风猛地点点头,大声道:“明泉说的对!我就不信,邪能胜正!”

很快,有别家也大声支持:“我觉得能行,我明天就去借条狗来,我弟弟家那条大黄可通人性了!”

“好好,我们几家一组,同出同进,每一组都配上几个大老爷们,我就不信光天化日的,他们敢杀人!”

气氛热烈起来,刘琴花嘴角含笑,噔噔地跑回家,出来时“啪”地把一张十元的钞票拍了出来:“明泉说的对,谁家人因为这事受伤了,医药费一起出!”

“对对,吴哥是因为我们大家被打的,不能叫他受累!”五元、十元的钞票纷纷聚在了一起。

邱明泉含笑把钞票理顺,亲手递给了王婶:“婶子,这些钱给吴叔看病。”

王婶一下子就愣了。看着那一叠钞票,再看看邱明泉那清澈明净的眼睛,嘴唇颤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夜深人静。

大院里的人重新各自回屋,熄灯上床。

邱明泉和爷爷奶奶并排睡在床上,邱爷爷却辗转反侧,在黑夜里忽然侧过身,盯着孙子一会儿,才又转过身,很久以后才发出了鼾声。

邱明泉佯装睡着,在心里开始和封睿商量。

“目前能做的就是这些了,倒是你,抓紧时间弄件东西防身。”封睿沉吟。

那个流氓王大全上次被吓破了胆,吃了大亏,是真的退避三舍,还是会心怀不甘,都是未知数。

“弄什么?”邱明泉也紧张起来。

“带血槽的匕首、三棱-刮-刀、弹簧-跳-刀,什么都行。”封大总裁貌似很兴奋,“其实甩棍最有实战性,但是没有刀具类有威慑力。”

“……会不会太狠了?”邱明泉苦笑。

封睿冷哼一声:“你这副弱鸡身体,不把武器弄狠点,万一被人先发制人就是个死。”

想了想,他又冷冷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对待犯罪分子就不要讲究什么怜悯了!”

邱明泉“哦”了一声,上眼皮开始和下眼皮打架,忽然,封睿却发出了一声低呼:“起来,醒醒!”

邱明泉一个激灵,眼睛在黑夜里蓦然睁开:“怎么了?”

封睿有点凝重:“我听到外面有动静,起码有两个人!”

自从成为残魂状态后,他也发现了一件事:他的感应能力远比正常人厉害,几乎达到了耳目通灵的地步。

所以在这几次的打斗中,不仅仅是前世学过的那些技巧起作用,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的感应力极其惊人!

“是那些人吗?!”邱明泉高度紧张起来,“怎么办?要不要现在叫醒邻居们?”

封睿沉吟一下:“先不用打草惊蛇,能对付。”

……

刘东风住的房子靠着南边,正在熟睡中的他忽然就听见窗棂上响了几下,在夜深人静中,他猛地霍然而起。

望着窗户上模糊的一个黑色人头,他一下就想起刚刚说到的隔壁棚户区深夜被烧,不由得一个激灵。

“谁?!……”他厉声低呼一声,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极轻,却从容。

“东风哥,是我,明泉。”

刘东风精神一松,紧张跳动的心这才放回去,可是邱明泉下一句,却叫他重新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有人摸过来了,应该是要放火。”邱明泉轻声道。

刘东风赶紧三两下穿好衣服,打开窗,望着夜色下仰着头的男孩:“你怎么知道的!”

邱明泉在唇上竖起手指:“我起来撒尿,看到几个人影在外面鬼鬼祟祟的。”

刘东风怒气冲冲道:“这帮王八羔子,我们喊人!”

邱明泉却摇摇头:“别叫人,我们俩够了。”

看到刘东风有点发愣,他狡黠一笑,眸子里闪着陌生的光芒:“纵火罪和‘企图纵火罪’可不一样。”

刘东风终于懂了,对,得坐实了他们的罪名,才能治重罪,震慑那帮地痞流氓!

这时候都是平房,也没有那么讲究的防护窗,他干净利落地一个纵身,从窗户中翻了出去,杀气腾腾地问:“那些人在哪里?”

1988年的东申市郊外,这里是一片贫民聚集的破旧棚户区,不远处就挨着城市边缘,再远一点,就是老旧的铁路。

附近郊区的田地里,有不少的菜农生活在那,和这些城市边缘的贫苦人家结邻而居,每天清晨,雄鸡的鸣叫就是天然的闹钟。

邱明泉悄悄地爬了起来,从枕头下摸出那个玉石吊坠,套在了脖子上。

果不其然,第一时间,脑海里就多了一道声音:“我警告你,以后不准动不动把我摘下来!你听着,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帮我去找远慧大师--”

邱明泉只当听不见,聋子一样,任凭那声音轰炸。

重生一回,可怕的根本不是重生这件匪夷所思的事,而是他一觉醒来时,手中竟然紧紧握着一块陌生的玉石吊坠,而那吊坠里,有一个厉鬼!

这个鬼,无疑就是和他一起坠楼的那个英俊男人。

什么集团总裁来着,据说姓封?

搞清状况后,原本画风冷淡高傲的封大总裁,似乎飞快地就进入了各种“找对策”的进程。

先是高傲地责问邱明泉为什么冒出来绊倒他,又斥责邱明泉揪断了自己的保命玉坠,导致他香消玉殒--哦不对是英年早逝。

再三确认真的重生后,他立刻正视现实,冷静而逻辑清晰地,勒令邱明泉放下一切事情,立刻按照他的指点,去寻找什么他认识的高人远慧大师,来试试看破解他的这种困境。

邱明泉在默默听了几天后,终于给这人下了一个定义。

--一个冤死的、不愿意去投胎转世的厉鬼。

“什么厉鬼!连个身体都没有,既没有血红的舌头,也没有半边脑袋,我倒是想能飘来飘去呢!”封大总裁愤愤不平。

他不过是一道残魂,被封在了玉石里而已!

两位老人为了让上学的邱明泉多睡点,总会早早做好饭,可是今天是周日,邱明泉懂事地起了个早,好叫爷爷奶奶多休息一会儿。

邱明泉蹑手蹑脚走到屋外,先在院子里的公用水龙头下接了点冰冷的水,草草地洗了把脸。

洗漱完毕,他跑到自家屋檐下,拎起来乌漆麻黑的铁皮炉子,从遮雨的破油毡布下,用钳子夹起来几块蜂窝煤,开始生火。

虽然80年代末,一些家庭已经开始普及了瓶装煤气罐,可对于他们这种棚户区来说,城市发展后带来的管线铺设,还没惠及这里。

这种在后世销声匿迹的铁皮炉子,用的是一种叫作蜂窝煤的东西,单买的话折合五六分钱一块,可是更多的人家是自己做的半成品蜂窝煤,更加便宜。

虽然都是熟悉的邻居,可是蜂窝煤都是堆在户外的屋檐下,时不时地,也会有人恬不知耻地用完了就偷上一块。

这不,邱明泉一眼看到自家那排蜂窝煤,就愣了一下。

少了两块!

邱明泉心里升起一丝气恼。

前生他十几岁时遇到这种事,家里孤老幼子,只能忍气吞声,可是现在,他的心智毕竟已经是三四十岁的成年人,这样的欺负,就显得尤其叫人愠怒。

煤炉最下面的煤块经过一夜的燃烧,已经完全熄灭了。

邱明泉把熄掉的煤块小心夹出,把还在燃烧的放在最下面,再放了一块新的上去,对准孔眼放好。

红色的火苗慢慢从下面烧上来,邱明泉卧了一壶水上去,在铝锅里开始淘米,顺带清洗了几只红薯,剁好了放进去。

忙碌的当口儿,邻居们也开始陆续起床,在公共的大杂院里做饭烧水。

“小泉这么早啊。”隔壁的王嫂哈欠连天地捶着腰走过来,路过邱明泉家的煤炉前时,顺手倒了整整小半壶水在自己的锅里。

“婶婶起晚了,来不及烧水,借点热水啊。”

多年老邻居了,又说是借,不至于让人心疼到跳脚翻脸。这些小市民的生活手段,委实是一种极为微妙的、类似狡诈的东西。

“心里不爽,干什么不理直气壮骂她?”心里,封大总裁的声音冷冰冰的,“这种小市民,就是看准了你软弱可欺,可恶!”。

邱明泉被他一激,果然抬起了头。

小小的瘦弱少年黑漆漆的眸子看向王婶,伸出手按住了她。

“我今天烧得少,您找别家借吧。”他的声音平静,眼神黑如深潭。

王婶没由来地心中就是一悸。这孩子的眼睛!怎么好像忽然和以前不太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