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酒吧故人

“哦,然后呢?”邱明泉懵懂地问。

“你就问车里的女人,要不要买你手中的金笔。”顿了顿,他又有点迟疑,“算了,反正接下来你让我上身就好了,我来说话。”

邱明泉“嗯”了一声,被他的奇怪情绪感染,心脏也忽然奇怪地狂跳起来。

他慢慢抬步,在夕阳里,向着那辆小街尽头的黑色汽车走去。

那是一辆东申市少见的新丰田皇冠,低调大气的车型流畅而宽敞,邱明泉虽然完全不懂车,但是也能感觉得出那崭新车身流露出的优雅。

走到近前,他犹豫了一下,轻轻举起手指,叩了叩那暗黑色的车窗。

……刘淑雁手中捧着一本泰戈尔诗集,正在开了空调的车中闲适地看着,忽然耳边传来车窗的敲打声。

诧异地抬起头,正看见一个清秀的男孩子的脸出现在车窗外,正睁着大大的黑眼睛,显得纯良又乖巧。

刘淑雁觉得好生奇怪,这孩子挺面生,难道是儿子的同学吗?

车窗缓缓降下,邱明泉就是一呆。这位阿姨的脸,实在是太好看了!

弯弯的柳叶眉,温柔如水的一双秋水般瞳仁清澈漆黑,鹅蛋脸上笑意依稀,留着就算在后世也并不落伍的卷发。

她的脸,有着八-九十年代港台女星般辨识度极高的天然美,除了依稀看得出一点儿淡淡的口红外,不施一点粉黛。

“小朋友,你有事吗?”刘淑雁等了一会儿,温柔地笑问。

离得近了,她已经看清了邱明泉堪称寒酸的打扮,心里推翻了这是儿子同学的想法。

邱明泉等了一下,没有等到封睿说话,这才猛然醒悟过来,连忙从背包里掏出一支精美的50金雕笔,忐忑地举到了车窗前。

“阿姨,您需要金笔吗?英雄牌的,名牌正品,国家领导出国时,就是用这种型号送给国外友人的呢。”

邱明泉独自坐在了最后一排,默默地看着窗外。窗外是影影绰绰一闪而过的树木,还有越来越大的片片雪花。

他身上捡来的不太合身的旧棉袄空荡荡的,那碗美味的小馄饨早已经消化得不见踪影。

本该又冷又饿的,可是邱明泉心里却意外地宁静。摸着那块玉石,他只觉得胸口暖烘烘的,好像有团火在勃勃燃烧。

而一向喜欢发号施令的封大总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同样的沉默着。

他透过邱明泉的眼睛,在那车窗的玻璃上,看到了一双清澈的、有点孤单的眼睛。

封睿心中一动。他在……害怕。

他害怕自己的离去,就好像自己害怕他会丢下自己一样。

这一刻,心肠冷硬,充满算计的总裁先生,忽然有点难受,某种类似相依为命的感觉浮了上来。

“你睡吧,到了地方,我叫你。“封睿难得温柔地道。

邱明泉“嗯”了一声,半边脸靠在了玻璃上。

迷迷糊糊地,冰冷的玻璃贴着脸,邱明泉忽然就一个挺身,笔直地在座位上坐了起来!

狠狠打了他一拳的那个男孩!……那双漂亮却凶悍的凤眼,秀美如同女孩的脸!

邱明泉脑海中有个记忆片段倏忽闪过,他震惊无比:“那个和你一起的男孩子……是、是?”

是前世在天台上,和封睿纠缠拉扯的那个男人!

在医院里,他痛哭着哀求医生的样子浮现在邱明泉面前。

——没错,是他!那张脸长大后,也同样变化不大,眉目依稀可以辨认!

“你终于想起来了?”封睿淡淡道,“没错,就是他。”

当初封睿和那个男子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重生后,封睿不谈,邱明泉更不好意思八卦发问。

可是今天,他再也忍不住了。

“那个人是谁啊?你后来和他结仇了吗?”邱明泉支支吾吾地问,末了又加了一句,“他干吗要杀你?”

“胡说什么?”封睿诧异地道,“什么要杀我?”

“我……我没听清楚前因后果。”邱明泉抓了抓头发,“你不是他推下去的吗?”

“少脑补了,没人推我。而且和你没关系。”封睿冷冷道。

邱明泉被噎住了,半晌愤愤地嘟囔一句:“怎么就和我没关了?我可是因为你俩才死掉的,今天他还打我一拳呢!”

伸手摸了摸脸颊,果然依旧肿着,鼻腔中还有凝固的血块。

正当邱明泉以为他铁了心不开口的时候,封睿才慢慢地道,声音有点疲惫:“他叫向城,我的发小,是我们家好友的孩子,我们从小就住在一起,是隔壁邻居。”

顿了顿,他接着道:“向世伯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早年曾有过一个男孩,夭折了。向城是向叔叔认养的义子。”

“啊……和我一样,被收养的吗?”

封睿冷漠地嗤笑一声:“哈,和你一样?他比你好命多了。”

邱明泉不吭声了。也是,人家被收养进了那么好的家庭,自己怎么比呢?

“向伯伯在警界任职,年轻时在一线缉毒,有一个很要好的战友。那时候大城市刚刚有毒品开始滋生,很多缉毒警察都缺乏保护自己家人的经验。在一次抓捕了一个贩毒团伙后,那些余党狗急跳墙,蓄意报复,劫持了向伯伯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

“啊!……”邱明泉惊叫一声。

“那位战友为了解救人质,和几个毒贩殊死搏斗,孤身深入虎狼窝,牺牲了。”封睿的声音沉重,“向伯伯的妻子被救,可是刚出生的小儿子,却被丧心病狂的毒贩子杀害了。”

邱明泉怔怔听着,心里酸酸的,不知道为何异常地难受。

那眼看着孩子死在面前的母亲,又该有多痛苦呢?……

“那位战友和向伯伯原本是莫逆之交,又是因为这事牺牲,向伯伯当然义不容辞地承担起抚养义务,每年给孤儿寡母寄去大量的生活费。可是向城长到三四岁时,他娘忽然生病去世了。”

“啊,也真是可怜……”邱明泉一声叹息。

“向伯伯一听到这事,就立刻赶往农村,把烈士遗孤带了出来,正式办理了领养手续。”封睿平静地叙述着。

“向城就这么成了向家的人。我妈和向夫人是手帕交,所以就从小玩在一起。”封睿的声音越来越轻,陷入了过去幼年的回忆,有一点模糊的伤感。

“嗯,那向城和你感情很好吧。”邱明泉恍然大悟。

封睿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是的,小时候感情好得过了分,以至于他从来都把向城当成弟弟,当成哥们,却从没有察觉出向城的异样心思和一片痴心。

“我叫你一声哥,可是你不是我亲哥啊!”他脑海里浮起向城这样嘶吼的模样,眼中满是绝望和悲伤。

“那后来,你们因为什么闹翻了?”耳边,邱明泉的话彻底把封睿从回忆中拉回来。

封睿意兴阑珊地道:“我们中间……是感情的事。”

“啊!你们喜欢同一个女人?”邱明泉脱口而出。

感情的事啊,两个大男人深更半夜地跑到天台上吵架,除了为女人,还能为什么?

……封睿恼火地怒道:“闭嘴!你的脑子来来回回就这么一根筋!”

一路辗转回到郊外,已经是晚上七八点左右。

临近农村,通往这里的小路还是泥地,一到下雨下雪就免不了泥泞。

邱明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院里,路过刘琴花家门口正被她看见,她急忙伸手把邱明泉拉进屋,把他身上的雪花掸了掸:“瞧这一身的,赶紧来烤烤火。”

邱明泉被那干松又柔软的毛巾擦干了脸,心里也暖烘烘的。

前世他们一家一直在这贫民区居住,后来被王大全那帮人强行赶走,低价贱卖了房子,才和刘琴花一家失散分开。

邱明泉清楚记得,前世家里最困难、急需用钱救命的时候,爷爷奶奶就曾经找刘琴花夫妻俩借过一笔钱,虽然不多,可是也曾是危难中少有的温情。

他抬起了头,对着刘琴花感激地笑了笑:“刘婶,谢谢您。”

“跟你婶子还客气啥!”刘琴花爽快地笑着拍了一下他的头,硬把他拽到自家煤炉边,烤着半湿的棉衣,“吃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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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男孩,说的不是假话,他是来真的。

他甚至怀疑,自己假如再放狠话,这个魔鬼一样淡定的孩子,说不定真的会在谈笑间,狠狠刺穿他的脑袋!

感受着太阳穴边忽然逼近的灼热,他所有的彪悍全都消失无踪,死亡的恐惧笼罩了他,他忽然蹬着腿大叫:“放开我,我说着玩的!……我不弄你,也不来搞你家人!”

他颤抖着牙齿,浑身紧绷着一动不动,不断求饶:“真的真的……我保证再也不找你麻烦,你放下钳子,有话好好说……”

邱明泉没有动。

他歪着头,细细地看着王大全鬓角渗出的冷汗,再看了看他裤裆洇开的一片可疑污迹,嘴角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意。

“听着,我知道你背后有人。”他用极低的声音在王大全耳边道,“我也知道这里的地皮要升值的。”

王大全蓦然眼睛睁大,惊骇无比地斜眼看着他。

这一带郊区说不定要搞大建设大开发,正在四处邀请专家,即将开研讨会,他背后的人知道不稀奇,可这贫困大棚区的一个毛头孩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只说一遍。你叫我们无家可归,我就有本法叫你们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邱明泉嗤笑一声,忽然将手一松,把王大全重重推了出去。

脑后一阵轻微的风声,带着奸险的狠意,邱明泉瞳孔一缩,猛然回头,眼角余光正看见一个人抡着木棒砸来。

就在这时,旁边的邱爷爷,忽然狂吼了一嗓子,目眦欲裂,举起身边的一块煤球,狠狠向着那人头上砸去!

煤球正中那人,砸得他满头满眼都是乌黑的煤灰,旁边的吴大根也咬咬牙,胡乱抓了几块煤球,狠狠地向着几个扑上来助战的人乱砸。

邱明泉抓住这一瞬工夫,倏忽之间欺身上前,一火钳抽在了那偷袭者的小腿上。

冬天穿着棉裤,可是靠得近的,依旧能听见一声类似骨裂的声响,紧接着,同样的哀嚎炸裂了所有人的耳膜。

……刘东风只觉得有点蒙。

这是他眼花呢,还是巧合?这几下出手兔起鹘落,假如不是从小看着明泉长大,他简直觉得这是遇上了训练有素的军人。

片刻之间,连伤三人,自己却毫发无伤?

邱明泉沉默地后退几步,小小的身体把满眼通红、喘着粗气的邱爷爷护在了身后。

“爷爷,交给我。”他柔声细语,直视前方的目光却如同嗜血的小兽,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个流氓。

王大全浑身冷汗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转身就往外跑,身后,几个地痞赶紧搀扶起受伤的两个同伴,飞也似的跟着跑了出去。

大院里,寂静终于被打破,王婶颤抖着,狠狠把老公吴大根扯了回来,小声埋怨:“你疯了!打那些人?……”

刘琴花也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乱如麻。

那流氓头子说会给她家一个公平点的价格,可是……又有谁真的愿意举家搬迁,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再说,按照这些恶霸的做法,自家儿子那脾气,真的能忍到最后?

果然,刘东风咬了咬牙:“妈,我去向局里汇报!”

刘琴花欲言又止,苦笑:“上次我们都去过警察局,可是接待的民警很为难,这事属于自愿商量,对方又没有真的伤人,只是骚扰,他们暂时管不了。”

刘东风怒道:“现在是没动手,可是万一这些流氓真的杀人放火,不就晚了吗?我就不信这个邪!”

邱奶奶心惊胆战,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着急万分地拉过邱明泉:“小泉……有没有伤到哪里?给奶奶看看!”

邱明泉这时已经重新接管了自己的身体,恢复了乖巧,紧紧地握住了奶奶的手:“我一点事都没有呢!”

邱爷爷在一边沉默地站着,苍老的手隐约有点颤抖。

邱奶奶犹自惊怕,颤声问:“下次不准那样乱来的,万一真的伤到人——”

说到这,她却一下子卡壳了——何止伤人,刚刚孙子把烧红的火钳按到人身上,已经严重伤人了啊。

邱明泉温和地抱住了奶奶,看到老人没有像前世那样被打到脑震荡,心里一阵激荡。

“奶奶……我是大人了。”他由衷地安慰着,转过身,他同样搂了搂浑身僵硬的爷爷,想起老人刚刚状若疯狂的样子,心里一阵心酸。

封大总裁功成身退,心满意足:“什么人渣来,以后就都像今天这样,狠狠打回去。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听过没?”

他一本正经地道:“下面的事你自己搞定啊,记得要联合群众。”

邱明泉转过头,冲着正七嘴八舌的邻居们淡淡开口:“那些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还会回来。”他认真地看着四周的大人,完全没有小孩子的唯唯诺诺,神态自然。

大院里的人都面面相觑,刘琴花急忙问:“小泉,你想说啥?”

邱明泉沉默了一下,前世他虽然身处社会底层,可是最基本的城市变迁,又怎么会不知道?

“各位叔叔阿姨,前几天,我在烟酒店偷偷听到他们几个人说,这里以后要搞什么大建设,地皮会升值。”

大院里的人都一声惊呼,就算再不懂经济的人,也知道简单的常识:难怪这些地痞流氓忽然欺上门来,逼着他们低价卖房卖地。

“那我们这房子,这地……能值多少钱啊?”王婶两眼发光,看着邱明泉。

不知不觉地,她片刻前对邱明泉的鄙视心早已经化成了深深的敬畏,这孩子要狠能狠,要说能说,怎么以前就是个闷葫芦呢?

邱明泉扬起眉,诚实地道:“这要是真的,那就是大事——以后这里就是大东申市的新区,我们手里的房子,升值十倍不是梦,再过十年,升值一百倍也不是没可能。”

“喂喂,你还是不要说什么新区这种超前的词!”封睿立刻提醒,“现在距离真正的上面决策还早,你别露馅。”

果然,大院子里的人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脑子里一团糊涂。

刘琴花将信将疑地咋舌:“明泉,你这……别是信口开河吧?”

十倍、百倍,这是什么概念?!

邱明泉没有再解释,却露出困惑的表情:“那这些人,又为什么拼死也要逼着我们卖房呢?……”

这一下,众位邻居终于不出声了,所有人的心思都在急切活动。

这小娃说的有道理,这些像嗜血鲨鱼一样扑上来的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吧?

一想到那可能的前景,所有人都是心头一热,有人就猛地一拍大腿:“这样说来,死也要和他们拼了!”

这时候的东申市郊区房价不过几百元一平,原先数万元的总房价,可现在,极有可能是一笔巨大金额,这哪能白白拱手相让?

“对对,我们联合起来,齐心协力,不和他们妥协!”

“哪家要是被他们欺负了,咱们一起上,帮别人,就是帮自己!要想保住我们的房子,一定不能怕事!”

封大总裁看着群情激昂的邻居们,随口点评着:“干得好。这个时候,为了绑住大家同心协力,也只能抛出信息,点出利益了。”

——这世上,唯有利益联盟牢不可破,自成友军。

邱明泉回想着刚刚他兴奋不已的样子,忽然在心里问:“你……你是不是觉得那样打人,挺过瘾的?”

封大总裁沉默了一下,在心里意犹未尽地回味,半晌才神秘一笑:“你不懂。”

何止过瘾,简直爽爆了好吗!……

“对了,以后有这种事,你就直接交给我嘛。”封大总裁循循善诱,“就当你给我每天放放风,我这么憋在玉石里,很容易心理不健康的。”

邱明泉愣了一下:“你……很难受吗?”

“你觉得呢?我前世那么风光,现在连具身体都没留下,只剩下一缕残魂,不能吃,不能动,和高位截瘫的老人有什么区别?”封大总裁小心观察着邱明泉的反应,刻意放低声音,加上少见的伤感和萧索。

邱明泉不说话了,心里莫名就是一酸。他嘴角嚅动几下,忽然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胸前的吊坠。

封睿呆住了。

这个蠢货,这是在表示安慰?果然,滥好人一个,心软,冲动,很容易被洗脑和打动。

……假如长时间占用他的身体,会不会慢慢增加控制力,最终干脆鸠占鹊巢呢?那些小说里,说的什么夺舍,不知道有没有操作性。

封大总裁冷血又贪婪地开始浮想联翩,差点被这美好的前景激动地笑出声。

邱明泉家的煤炉被踢,早饭撒了一地,几个邻居互相看看,竟然争先恐后地分别送了些早饭过来。

滚热的稀饭、雪白的馒头,甚至还有刘琴花拿过来的三只咸鸭蛋。邱明泉也没太推辞,捧着一堆早餐,端进了屋子。

先招呼爷爷奶奶吃饭,他自己则跑到了门外,就着冷水洗脸刷牙。

封睿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四周,真是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