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近半年来,她身体本已渐渐有了起色,面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可陆承宗死后,她却突然病倒了,下人议论说,听见她把自己关起来哭了一夜,第二天冯五就把人接了回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陆家人人心知肚明,却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
溪草和陆太爷打过招呼,正对着陆铮坐下,两人的目光绞在一起,如交锋的刀刃。
陆铮诱拐杜文佩的事情,溪草早已安排人透露给了陆太爷,没想到陆太爷只是骂了他两句,就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溪草轻哂。
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陆太爷心中,自是希望杜文佩能嫁给陆铮,所以他的“争取”,陆太爷并不觉得卑鄙,他责怪陆铮,只是因为他没能成功,破坏了和杜家的关系而已。
“云卿妹妹,文佩这件事,你可做得太急躁了,我没能达成目的,但你,也讨不到好处。”
两人现在的关系,势同水火,早已连表面的和平都难以维持。
“呵,堂哥倒是从容,可别忘了,种其因者须食其果的道理。”
陆太爷重重将筷子拍下来。
“今天叫你们来,是吃年夜饭的,少提那些晦气事,等出了这道门,随你们斗到天上去!老子也眼不见心不烦!”
两人就都沉默下来,菜一道道传上来,都是请栖云轩的厨子到府上做的,四喜丸子,翠镶鸡卷,龙凤虾仁,做成小鱼形状的水晶饺……又鲜又美,可对于溪草而言,都味同嚼蜡。
陆钦如今在市政府里面谋了个科长的职位,虽然只是芝麻小官,但到底算个政府官员,这已经是风雨飘摇的陆家近来最好的消息了。于是,饭桌上的话题都围绕着陆钦,可除了兴致勃勃的阮姨娘和陆太爷之外,大家都兴致缺缺,聊了几句,陆铭突然站起来。
“爷爷,我吃饱了。”
陆铭一年之间失去双亲,本该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却变得异常沉默,陆太爷看着就心疼,喊了保姆过来。
“吃饱了,就让细姐带你去放炮仗,爷爷买了你最喜欢的大炮仗,都堆在院子里呢!”
陆铭摇摇头。
“我不想放炮仗,我可不可以回房去?”
陆太爷见他塔拉着眼皮,无精打采的样子,心中长长一叹,只得让保姆把陆铭带回房去。
“等过了年,我打算把阿铭送到淮城的贵族学校去,多和同龄的孩子接触,比闷在家里好些。”
陆铮对陆太爷说了自己的打算,对于同胞兄弟,他还是心疼的,陆太爷风烛残年的人了,谁知道撑得了多久,他和陆云卿,迟早要拼个死活,在这之前,他要把陆铭送到安全的地方,确保他不会被卷进风暴里。
“好,出去见见世面也好,你安排吧。”
一顿索然无味的年夜饭,终于到了尾声,按往年的规矩,是要一家人一同熬到守岁的,还会请戏班热闹上一夜,可如今大家各怀鬼胎,心口都不和,陆太爷也觉得气氛难受,见溪草父女起身道别,也就没有强留。
溪草坐在汽车里,看着车窗外雍州的街道,披红挂彩,家家户户都贴起了春联,不过八点多,就有人开始放炮仗,从街头到街尾都是爆竹声,门缝里飘出年夜菜的香味。
溪草吸吸鼻子,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雪原村庄里那一夜,她和谢洛白以及他手下那群兵痞子,围坐在月光下,分享烤野味的情景。
谢洛白烤的肉可真香啊!她想起那个滋味,突然眼眶发热。
不知道他在西北,究竟是个什么状况,最后一次发电报过来,好像是三天前,只有五个字。
“一切安好,勿念。”
过完初七,杜九公便出院了,杜文佩不在,昔日的家也成了伤心地,走到哪里仿佛都会想起孙女的音容笑貌,杜九公干脆在郊外买了一座老宅子,带着仆人搬过去静养,算是正式退居二线。
杜九公临走前,把杜家的产业,全权交到赵翔手中,又当着赵翔的面,嘱咐溪草。
“云卿,你一心为文佩着想,我都看在眼中,文佩不在,你就是我的孙女,杜家的产业,我虽然交给阿翔,但也有你的一份,连钧言那孩子的份,我也不会亏待他,要是我活不到文佩回来,你就到杜宅大厅的松鹤匾后头,将我的遗嘱拿出来,无论如何,答应我,一定找到文佩,好好替我照顾她。”
溪草听他言语中,大有殇离之意,恐不是吉兆,不由红了眼圈。
“九公放心,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看到文佩回来的那天。”
两人脚不沾尘地赶到杜家,没想到杜家下人迎出来,却都是一头雾水。
“小姐没回来过啊,姑爷难道有小姐的下落了吗?”
傅钧言闻言,一腔希望瞬间浇灭,他不由急了。
“她没去我们的新房,也没回杜家,还能去哪里?会不会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溪草眉头紧蹙,沉吟半晌,暗叫一声“坏了”,不等傅钧言多问,就把他拉进车里,吩咐司机赶往码头。
“我猜文佩逃出来以后,一定是先回了新房子一趟,碰巧听见了四表姐的话,她这个人,最是死要面子的,哪次见了唐双双,不争个高下?那些不堪的往事,未来的公婆妯娌都知道了,她如何能受得了?”
“你是说,她会离开雍州?”
“有可能,她现在没脸面对你,也怕给九公丢人,恐怕会觉得在雍州待不下去。”
傅钧言闻言,脑中嗡嗡作响,比起失去杜文佩的痛苦,她给他带来的伤害,似乎已经变得微不足道。
他拍着司机的座椅,不断催促他再开快些。
落日的余晖铺在海面上,港口汽笛呼啸,远航归来的货轮停靠在港湾,工人们忙着卸货,准备远游的客人,拎着藤皮箱子,熙熙攘攘地在码头上涌动。
为了杜文佩,溪草只好硬着头皮以谢洛白夫人的名义,与港口的长官接洽,请求今日的客轮暂缓出航,对方听见谢洛白的名头,又看她身后跟着一群大兵,哪敢怠慢,连连点头,还增派了一些人手帮助搜寻。
突然通知客轮要晚点,被耽误了行程的客人们纷纷站在甲板上抱怨,但见了扛枪的兵冲上船来,也只得噤声让开一条道。
一个钟头之后,兵分三路的士兵们纷纷回来报告。
“夫人,船舱、货仓、厨房、厕所全都一一搜过了,没有发现杜小姐。”
溪草就问陪同的值班员。
“今天出航的客轮,都在这里了吗?”
那值班员仔细想了想。
“今天出航的客轮有四艘,除了这三艘,两个钟头前还走了一艘,夫人找的那位小姐,难说搭了那艘船……”
溪草算了算时间,果真有这个可能,她连忙问。
“那艘客轮,是开往哪里的?”
值班员蹙着眉头,抱歉地道。
“那是艘大船,在月溪港、云泉港、太平港等七八个港口都要停靠呢!”
溪草沉默了,如果是这样,那谁都不清楚杜文佩会在哪个港口下船,赵寅成知道梅凤官去了淮城,尚且无法把人找到,何况是行踪不明的杜文佩?
傅钧言失魂落魄地转身,狠狠一拳捶在墙上。
“杜文佩,你为什么就这么脆弱,你就舍得丢下我,丢下你爷爷,这么跑了?”
想到医院里生死不明的杜九公,溪草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是设身处地的想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杜文佩是不敢奢求傅钧言和他的家人能够谅解她的。
除了逃避,她没法守住她的尊严。
溪草只能安慰傅钧言。
“就让文佩冷静冷静,雍州毕竟是她的家,她的亲人、爱人都在这里,等她想开了,一定会回来的。现下最重要的,是怎么和九公解释。”
傅钧言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爱杜文佩,无论如何,他认定她是自己的妻子,所以她可以一走了之,可她留下的烂摊子,他必须替她收拾。
“我们去一趟医院吧!”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两人情绪都不怎么好,傅钧言对杜文佩恨不起来,但溪草把他当成冤大头,帮着杜文佩欺骗他,这个疙瘩,已经留在了傅钧言心里。
所以当尘埃落定以后,傅钧言对她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一路上,一句话都没和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