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能把自己是假小姐这个软肋轻易道出,陷谢洛白不义?!
这个想法让溪草脑子有些乱。
不对,什么时候,在梅凤官与谢洛白之间,自己竟更信任并维护后者?
他们两个心怀鬼胎各自试探。
梅凤官是一个难缠的对手,漫不经心间莫名出击;等人有备而来时,他却绕开了话题,只展风月。
溪草应付得有些吃力,果然一个谎言需要无数多个谎言来圆。
一番下来,只觉眼前人显然比谢洛白还心机深沉,为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搞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哪句话是假,哪句话是真,直到最后梅凤官把玉兔交到她的掌心。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何当日陆小姐没有向谢司令指证我们?”
一个“我们”,生生透着亲昵和暧昧,让溪草的心情越发沉重。
她抬起眼,“你和赵寅成……真的是那种关系?”
梅凤官微怔,面上的表情透着一种叫尴尬的东西。
在正隆祠,他尚且还能轻浮且浪荡地向旁人展现自己的堕落,可现下,在少女盈盈大眼中,他竟有些无法重蹈覆辙。
是因为小姑娘给他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和赵寅成呆久了,他也深谙赵寅成那些手段,不动声色间获取自己需要的情报,曾一度被赵寅成夸为天才,然而偏生就在这个小姑娘身上失手了。
不过溪草戏演得很好,远没有当日在戏楼仓皇失落时展现的天真无知。
梅凤官忽然有些怀念,那时候看到他那般,她明显是真心关心自己……
于是他玩味一笑,偏头靠坐过去,无意识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这个问题对陆小姐很重要吗?还是说小姐真的……想让在下伺候你?”
说完,他内心间竟隐隐有些期待。
见的人多了,他自然分得出哪种是真情,哪种是假意。尽管溪草今日对他没有几句真话,可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确实没有恶意。
况且她还是一个相当聪明的女子,并非那些只被皮囊蒙蔽的无脑富家女,让梅凤官对她产生了一种类似好奇的感觉。
那种雌雄莫辨的魅惑,让溪草面上一烧。
她不由往后退了一退,梅凤官却似浑然未觉,又朝着她近了一近。
溪草只觉自己心跳已经乱了频率。
她猛地从座上站起来。
“我该回去了!”
梅凤官却伸手拉住了她,有意无意朝溪草背后看了一眼,终是一把把她揽入怀里。
“不急,陆小姐今天不是特意来找凤官的吗?”
这幅痴缠撒娇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向主人邀宠的波斯猫。
溪草直觉不对,一开始冷冰冰的非礼勿近,怎么现在……
“你们在干什么!”
随着耳后一声暴呵,溪草回头却见阁楼另一角被人一脚踢碎。
眼看一双军靴从飞灰中跨步过来,溪草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谢洛白……怎么会……在这里?
从何而来?
当然是你送给我的……
半只兔子在溪草眼前渐渐晃定,上面细小的纹路近在咫尺,是她日夜佩戴在胸口,伤心失意快乐开心时惯于捧在手心把玩的物事。
这么多年没有离身,对于溪草,这半只兔子已经不仅仅是一件装点门面的首饰,更是一个寄托心事的朋友。
是一开始托物思人的牵挂,是伴随她熬过王府衰败、额娘离世、发卖青楼,以及意外南下的精神支柱。
无数多个光阴,她摩挲着小兔子,一次次和它述说,自己多想再见它的原主人一面。
可是见到了人以后如何呢?
这后面的思考却往往没个定数。
自己这几年过得并不顺逐,小哥哥在戏班讨生活,想来比自己多千倍艰辛。
都是可怜人,何必还拿那些不痛快的过往互相伤怀?
不如就说点高兴的事吧!
然而此情此景……
溪草胸口闷痛。
“这是我的东西,已经跟了我好多年,你这个问题好生奇怪!”
“你的东西?”
梅凤官嗤笑一声。
“陆云卿,幼时与母亲走散,而后几年下落不明,直到不久之前才被表哥蓉城谢二找到,从燕京府南下雍州,自称之后被寒社农人收养,而后养父母在一场瘟疫中死去……”
他顿了顿。
“陆小姐我说得对不对?”
“梅老板对我真是上心,让云卿受宠若惊。”溪草语气讽刺。
“不过这些都是雍州大小报刊登载的内容,敢问这些和这只玉兔又有什么关系?”
少女眼眸犀利,一扫方才恍然神色,梅凤官没有见过溪草生气,不过这一刻他确定眼前人不高兴了!
“陆小姐勿怪,在下并无恶意,只是——”
似乎为了缓和气氛,梅凤官没有急着叙述,只做了个请的姿势,见对方不动,也不在意,径自走到阁楼中一方长案前。
绛紫长袍被他往后一捞,他盘腿半坐在案前的蒲团上,手中的青花瓷茶具并不名贵,但难得的是,连同随带的六个杯盏,上面的图案竟是一出完整的西厢记。
挑茶、冲泡、温热、涤洗、过滤……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动作娴熟文雅,和旧王府中最擅茶道的七夫人不相上下。
他本就生得比一般男人精致好看,那一举一动仿佛一幅画,真真应了那四个字——赏心悦目。
靠着自己的方向推过来一只描绘着“红娘传信”杯盏,茶汤中倒映出溪草有些失神的眼,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间坐了过去。
梅凤官唇边噙着一丝笑。
“这是雍州自产的翠儿尖,不知能否入陆小姐的眼。”
一句话,偏生要说得夹刀带棍,硬生生分出阶级权贵。
溪草本来是拒绝的,可碰上对方温和表象下依旧难掩嘲讽眼神,突然想起当年旧事,心中一软便不由自主捧起了杯盏,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茶叶不贵,浸泡手法不错,让这寻常茶叶的精彩之处都散了出来。
她喝了一口,不知不觉就见了底,等意识过来,才发现自己这番完全是牛饮,若是被规矩森严的额娘看到难免要打手心。
溪草懊恼的神色一错不漏地全被梅凤官看了个遍。
少女动作自然,并没有虚伪的阿谀讨好,也没有做作的强颜欢笑,更没有勉强的心口不正,让梅凤官心生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