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清脆婉转,很是好听,杨科新随口一句话,本来就没对她置气的意思,这时候听到有若莺语的关心,糟糕的心情稍稍舒畅。周遭皆无人,这样的环境令他代入了卧房的场景,他一如既往,几乎是习惯性地将自己的心事脱口倾诉给蔻奴:“我意已决,袁韬是不救了,任他自生自灭吧。”
蔻奴“哦”了一声,小心将茶碗递在桌案上,之后莲步轻翩,走到杨科新身畔,也斜坐下来,靠着他肩膀:“袁韬是主,为何不救。”
“救他也白救,反而把自己也搭进去。”杨科新想透了,冷冰冰说道。
蔻奴说道:“那若是袁韬败了死了,将军怎地?”
“怎地?他袁韬又不喂奶给老子吃,老子就离不得他了?天下之大,足以驰骋。”杨科新牛眼一翻,大大咧咧叫嚷起来。但蔻奴分明能感觉到,在强敌环伺之下,杨科新说这话时底气明显有不足。
“奴奴瞎猜,此战若不救袁韬,不论赵营、袁韬哪一方胜,将军都只能远走高飞了。”
杨科新闻言,稍一迟疑,吞了口唾沫道:“你说的不错。”
“既如此,那就是个亏本的买卖。人常言‘大树底下好乘凉’,将军家底不富裕,自力更生,恐怕不易。”也许是遇到了今日这特殊的情况,蔻奴一反常态,不断说话。
只不过,她说的话,半点也没有遭到杨科新的反驳,杨科新现在实如一个落水的人,他其实很希望有个人能站出来为久悬不决的自己拿个主意。
“你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不得不承认,蔻奴的分析很到位。不救袁韬,这是杨科新的基调,任谁来劝,他都不会再动摇。可他做出这个决定,很大程度上乃是出于一时的意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完全没想好不救袁韬之后该如何自处。而这也是他苦恼的症结所在。
“将军曾言,赵当世乃是当今一等一的大豪杰,是能与闯王、八大王等并肩而立的中流砥柱,绝非袁韬小丑可比。如今袁韬在左,赵当世在右,既决定与袁韬划清界限,何不倒向赵当世?赵营声势浩大,凭借将军的英武才华,在赵营中取得立足之地岂不是易事?”蔻奴恳切说道,一派真诚。她希望杨科新死,但不是现在。因为她知道,现在的她,离不开杨科新。
诚然,杨科新粗暴野蛮,还杀了她的夫君,她曾经无比憎恨这个丑陋不堪的男人。可是,直到遇到当前这种一决生死的时刻,她还是会有恻隐之心。与其说她对杨科新有了感情,倒不如说她发现自己潜移默化间已经依赖上了这个男人。即便这个男人完全不爱她,只拿她当作玩物,他却是如今唯一能够为她提供安全庇护以及生活保障的人,简言之各取所需罢了。
杨科新自然不会想这么多,在他的世界里,他的女人都是死心塌地爱着他的,所以,蔻奴现在会这么说,一定也是全心全意在为他考虑。
“投靠赵营,我并不是没有想过。只不过,李效山死死盯在边上,我动弹不得。”杨科新颇有顾忌说道。他兵力不及李效山,自保尚可,进攻绝无胜算。
“将军来正堂前说过一嘴,赵营的兵马也到了附近。想来若是将军攻打李效山,赵营的人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杨科新看她一眼,眼神中分明带着讶异。他想不到,看起来一向柔弱的蔻奴,至此关键时刻,居然比他还要果决。其实他不知道,蔻奴已经将自己的未来压到了这次的战事上。她无比渴望脱离杨科新甚至亲手杀了这个玷污她身体的禽兽,而要开始这一切的一切,就必须抓住这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清晨,酥雨。
苍穹灰蒙蒙中略带些苍白,飘摇的如毛细雨中,赵营兵士从数个营门鱼贯而出。
“千总,尚有近千人,现已从西北、东南两营来会,至迟一刻钟,可集结完了。”顶盔掼甲的宋侯真快步走到郭如克面前,微微抱拳。他身着的是一套完好的扎甲,光洁的甲片上,因湿气已然蒙上了一层密集的小水珠。
郭如克严肃地点点头,表示了然。说起来,他也曾与袁韬军激战过多次,也正是因为当初对阵这些棒贼时的优异表现,才使他有机会崭露头角,从此逐渐从行伍中脱颖而出。是以,接了这次主攻袁韬的军令后,并无分毫懈怠,复杂的心情下,他一反常态,铁板着脸不言苟笑。
经过昨日半日讨论,赵当世会同军中高层最终敲定了讨伐袁韬的行动,即以全营战斗力最强的先讨军前营三千人为主力,由千总郭如克统带,攻打坐落于营山西面群山中龙龟寺的袁韬主寨。
宋侯真才转身离开,手底下有兵士便来传报:“千总,左营已开拔。”
郭如克一怔,嘟囔着道:“动作倒快,赶去吃酒吗?”
老本军的左营已经废了,这里说的“左营”自是先讨军的左营。此次讨伐袁韬,赵营并非只有郭如克出马,作为辅军,覃进孝部的二千人也在出征之列。军议上,虽然基本确定了袁韬、杨科新、李效山三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的基本情况,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杨、李真个忠心赤胆,不顾一切去救了袁韬,那么单凭郭如克一部,势必难以取胜。所以,为防意外,特派覃进孝策应,其职责在于盯梢住左近的杨科新与李效山,二人只要一有增援袁韬的意向,立刻行阻断事。对于赵营来说,时间已经不多了,故而,此战,即便最终演变成全局的混战血战,也必须打起来。这五千人乃是赵营如今的核心战力,倾巢而出,足见赵当世对于此战的重视。
“这姓覃的野人,一听打仗,当真比过年还欢喜。”郭如克摇头晃脑,慢慢走向军中。做事有始有终,既然他的真正的“军旅生涯”是从袁韬开始,那么对于袁韬,就必须有个了结。
赵营大军出击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杨科新的耳中。因赵营势力范围极广,对信息的把控占据绝对上风,所以等他得知此事时,位于龙龟寺的袁韬本部兵力已经开始与郭如克的先头部队接触交战。
apot来了,来了,来了apot杨科新在正堂中不断来回踱步,中了咒也似嘴里念念有词,似乎这样做就能缓解他的紧张。
几个心腹都给他尽数打发下去,动员全部兵力时刻保持临战状态。他现在面临一个抉择,即便早已对这个抉择有所准备,但当它真真切切呼上来,他仍然感到不知所措——到底救不救袁韬?
按照常理,作为袁韬军中举足轻重的大将,杨科新驻扎于此的目的便在于策应主寨,此时本应奋不顾身前往驰援才是。可这仅仅只是理想状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即使袁韬于他有“知遇之恩”,大难临头,他还是得先考虑清楚一个问题:自己的安危。
救袁韬,当然可以,不过,出兵之后自己将会置于何种境地?
杨科新自己给出的答案是四个字——凶多吉少。
吉,自不必提,乃是击退赵营,救下袁韬,凯旋回军,皆大欢喜;凶,则有三处来源。
第一处,也是最首要的,便是杨科新实无把握击败赵营。赵营是什么来头?当初可是打穿了川、楚、陕各省官军的重重围阻,在群寇之中硬挤出尖来的狠茬。赵当世本人更是从无到有,短短两三年就跃居到了与李自成等人齐名的“闯将”,实力绝非寻常流寇可望项背。袁韬军是什么货色,杨科新比旁人更清楚,轮数量、论质量,都属下乘,唯一可凭者,唯几处险要而已。但看近期内赵营斥候哨探们对营山县的大面积渗透,想必早已摸清了营山县上下地势的门道,加上此次大兴刀兵完全一副有备而来的姿态,袁韬所依仗的险要是否还具备十足的效果实在存疑。由此,还未交战,杨科新自己心里就先打起了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