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勾心(二)

蚍蜉传 陈安野 4224 字 6个月前

赵当世既欲图袁韬,暗里施展手段,明里的工作也丝毫不懈怠。一方面广遣特勤司的夜不收不断渗透袁韬军,另一方面也指派飞捷营的马军游走在营山附近,反截袁韬军的斥候哨探。我知敌、敌不知我,大仗未打,仅在军情信息的获取效率上,赵营便已经完全压制了袁韬军。

孟敖曹跳下马,脚踩雪后松软的新泥上十分柔软,那被绑的汉子见了他,立刻连声告饶起来,袁韬军兵士的素质由此可见。

“姓甚名谁,什么来历,据实报来。”孟敖曹不想庞劲明那样花招多会折磨人,他审问从来都是直截了当。旁人看来,他的脸色并不凶恶,反倒稍显温和,如此如何震慑俘虏?但他手底下的兵士们都知道,自家这把总有个习惯,只要问三声问不出个所以然,便立刻会下杀手,绝不拖泥带水。论手辣,绝不在庞劲明之下。

也正是怀着这份打算,纵然孟敖曹“和颜悦色”,但那被绑的汉子还是能从他的眼眸中读到浓厚的杀气。恶犬不吠、猛虎善伏,落实到人身上也无二致。

那被绑的汉子保命要紧,一股脑将自己知道的说了个底掉儿。孟敖曹对他其他的话语都完全没有兴趣,唯独听到他说“小人是杨头领手下”这句时眼光一闪。

“这是什么地界?”那被绑汉子还在为了活命而滔滔不绝,孟敖曹扭头问询兵士。

“过了前面不远鹅公包就到了马王寨。”

“马王寨”孟敖曹沉吟小会儿,看向也闭口不言的那被绑汉子,“那可是李效山的地盘,你不去打探我赵营,来这边作甚?”

那被绑汉子当即住口,面露局促神色,孟敖曹心里有数,故意诱导:“你老老实实说,是否杨科新与李效山之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这”那被绑汉子虽然贪生怕死,但此前交待时,也故意拈轻避重,是以孟敖曹听了半天,也兴趣寥寥。这当口被一句话戳到了痛点,自然尴尬起来。

孟敖曹冷笑道:“你就不说,我也不会多问你。杨科新既派人监视李效山,就不会只你一个。再问一句你不答,那就不必再说话了。”

事到如今,那被绑汉子已全无退路,未图自保,索性都说了:“不瞒大爷,杨科新不但派遣小的等来监视李效山,连袁天王那边也派人去了”

消息传到赵营,正在议事的赵当世与昌则玉皆会心一笑。

“主公,袁、李、杨三方入彀,今观之,貌合神离之势已成。”昌则玉抚须淡笑说着。

赵当世亦点头道:“这三人名为互援,实已彼此失信,军师‘明间’之计上佳!”

离间分暗间与明间,现在赵营给杨科新等人下的药,就是明间。古来离间计,绝不可有所拘泥,必须随机应变。根据各方的线报,赵当世了解到袁韬军内部并不是想象中的铁板一块,反而离心离德十分严重。各大头领之间也同样互相猜忌,毫无信任可言。可以说,现今能将他们绑在一起的,仅仅只有袁韬军的一块破招牌以及压逼的外敌而已,而这两个条件,起到的作用已经悬悬欲坠。所以赵当世认定,只需再添上一根稻草,就足以使这份脆弱不堪的关系支离破碎。一如汉末曹操离间西凉军,只需光明正大的来去几句话,即可令马超、韩遂反目成仇。

“为今之计在于速战。”昌则玉徐徐而言,“只需主攻一点,即可令袁韬军土崩瓦解。”

赵当世回道:“可即可差人攻打近处的李效山,拔了他,再打杨科新。剪除袁韬羽翼。”

昌则玉摇头道:“主公此言差矣。今去,径取袁韬即可。李、杨二人虽互不信任,但到底节制于袁韬。我若攻二者之一,在袁韬威逼下,另一者必会师袁韬来救,如此我等白辛苦一场。但若打袁韬,袁韬必然向两人求援,而这两人互相提防,生怕自己一动对方抄了后路,所以彼时的结果自然是”

赵当世恍然大悟道:“彼时结果自然是我军打袁韬,杨、李二人作壁上观!”

一连三日,杨科新都未能安眠。头两日,借着打熬多年的筋骨,尚能强振精神,到了第三日,疲劳积压之下实在难受得紧,睡又睡不着,脾气顿变暴躁。

蔻奴察言观色,小心翼翼伺候着他不敢有半分逾矩,总算是游刃有余。但身畔那些个不明就里的奴婢可就没那么幸运了。清晨,送水的一个奴婢粗手大脚,不小心打翻了水桶,当即点着了杨科新积蓄已久的怒火。看着那可怜的奴婢给杨科新鞭挞地满地打滚如同癫痫发作,周遭人包括蔻奴在内都心有戚戚、噤若寒蝉。

别人不清楚,但蔻奴心知肚明,杨科新有此乖戾表现,完全是因为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说出来可笑,这压力的来源,不是虎卧在侧的死敌赵营,反而是近在咫尺、处于同一战壕的“兄弟”李效山。

明面上,杨科新和李效山都是袁韬手底下的悍将。就不说恩若兄弟,二人也曾经好几次联手挫败官军的汹汹围剿。如今,又驻扎甚近,互为犄角,怎么看都是辅车相依的关系。可驴屎蛋‘子表面光,偌大个袁韬军内部真实情况如何,也只有杨科新等当事人才晓得。要说赵营是头虎,光明正大要来吃自己,那李效山就是只狼,貌似与自己同仇敌忾,但那两只眼,就直晃晃一直盯着自己的肚腹,但凡有机会,定是要来咬上一咬的。给赵营打了不要紧,打不过就跑呗,但要给李效山这等知根知底的老对头抓到机会,那自己就不死,也得脱层皮。

“黄泉路上无老少,大限来临不由人。”越到后来,杨科新貌似开始有些恍惚,整日神神叨叨的。但蔻奴看得出,他心中所想,绝非与嘴上一致。

第四日晚间,在一次激烈的发泄过后,大汗淋漓的杨科新仰面又开始“自言自语”。

看似自言自语,但细心的蔻奴知道,他是在说给她听。自打有了那一次深夜的交流,杨科新对她就没那么多戒备了。所谓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现在,杨科新已经越来越适应将自己别自心底的话倾诉给蔻奴听。而乖巧少言的蔻奴于他而言,也是一个十分合格的倾听者。

“日前有走路的兄弟报信,说姓李的已朝这边增派了兵力。”

蔻奴瞧他颇为愤愤,小声道:“将军不是说赵营要来了,他这么做未尝不是为防外敌。”

“防个屁的外敌!”杨科新立刻骂将起来,漫天的唾沫星子洒了自己一脸,“我和他之间,全是羊肠小道,赵营绝插不进去。在这互援通路上增兵,不明摆着防着老子?”他虽骂,但不恼,蔻奴这样的表现最好,与自己有来有回,不致于寡然无味。

“将军又说过,那赵营来的使者曾言,李效山已经降了赵营。他这么做,是不是”

杨科新愣了愣,旋即摆手:“真是妇人之见。”嘲讽过后续言,“姓李的真要当场便允了他,就是个瓜怂。只是听小的们说,那赵营来的使者,在见我之前,的的确确见过了姓李的。”

“照将军所言,李效山没有答应赵营?”

杨科新摇摇头道:“老子又不是李效山的肚里的虫,怎么晓得他想什么?”

“那将军的意思是”

“赵营个狗东西,明摆着是挑拨离间来着。见了姓李的再来见我,鬼话连篇。”说到这里,杨科新却轻叹口气,“可你真别说,老子现在,确实摸不清姓李的他是怎么想的。他当不会反水,但也打不了保票,唉,瞧他这两天动静,叫人难以决断”

“倘若姓李的真有异心,那将军可就危险了!”蔻奴樱嘴微张,表情忧虑,心中却是有些幸灾乐祸。

杨科新侧头瞥她一眼,又转头看向穹顶,愁道:“那可不。我能看出赵营的鬼伎俩,姓李的未必能看出。就算他聪明能看出,然凭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保不准他会生出啥心思。”

“”

到了第五日夜,精神状态越发差劲的杨科新甚至破了惯例,破天荒没有折腾蔻奴。他心事重重躺倒,头一句话便叹道:“活着人吃土,死了土吃人。”

“军事如何了?”随着关系的拉近,蔻奴已经少了很多顾忌,她认定杨科新定然又有好多话想说,故而都敢于直接挑起话题了。

杨科新阴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日他个老天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