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遂宁城外失去了旷婉,杨招凤的心情其实一直很阴郁。只不过,他迟早得面对现实,这一次,就是他主动请缨,担任赵营与杨科新交涉的使者,目的无非戴罪立功罢了。
有功者赏、有过者罚,是赵营军纪中的基础。来之前,赵当世允诺过,若此行顺利成功,凭借之前的积累,回调把总不是问题。毕竟惩罚是为了服众,赵营现在求才若渴,赵当世可不愿意真就将杨招凤这么一个可塑之才彻底压垮。
崔树强看出了杨招凤的焦虑,此行杨科新山寨,虽说早有定计,基本上是赵当世有意送出的机会,但杨招凤毕竟缺乏这方面的锻炼,有些忐忑不足为怪。为了缓解他的压力不致于待会儿过度紧张,崔树强转移话题道:“队长,你看,这山寨上下,木栅沿边驻守的兵力已超出日常巡警所需,且方才一炷香不到不到功夫,经过寨门的巡逻队已经有了两趟,远超寻常,由此可见,棒贼们必是对我军极为忌惮啊。”
话题转到军事上,杨招凤的心绪稍平,注意力随即被引导到了对杨科新山寨以及周遭地势的观察上。如此过了一会儿,寨内来人,还是那个兵士,他指手画脚两下,寨门便缓缓开启。
杨、崔二人走近前,听那兵士道:“二位请进,我家头领在内迎候。”
杨招凤点头答应,与崔树强一并入寨。
到了里头才发现,也不知此地是什么构造,外头看起来极是陡绝的山寨,内部却颇为宽广。房屋瓦舍鳞次栉比,可容纳数百人的校场路上也看到了两三处,仓库仓储虽没见着,但想必也不会寒碜到哪里去。说这山寨至少能容纳万人起居,是完全没问题的。
沿途所见,兵士大多无甲,器械也是纷杂难有大规模的统一。这些都在意料之中,杨招凤匆匆掠一眼就过去了。
到了寨中的“聚义堂”,从外头看,形制平平,并无什么格外宏大瑰丽之处。一扇大门敞开着,一眼就能看见堂内最上首处,一个体态微胖的武夫大马金刀坐在长椅上。
“哈哈,本家兄弟来了。”既然坐在最显眼的位置,说话的不用猜,也知道必是这一寨之主杨科新了。
杨招凤进堂后,站立着对杨科新抱了抱拳,道:“奉闯将之命,来与将军会面。”
“好说,好说。请坐,请坐。”杨科新笑容可掬,看上去脾气不错。他伸起粗短的手指,勾了勾道:“上茶。”
杨招凤道了声谢,但没有第一时间坐下,而是从衽内抽出一封书信,递交给了杨科新。杨科新身边站着一个干巴巴的瘦子,看着像读书人,一张脸苦大仇深也不知是杨科新从哪里掠来的夫子。
杨科新拆了信封,装模作样浏览一遍,就抛给那个夫子,让他念。那夫子对着信,一字一句,低声念诵给杨科新听。杨科新大剌剌坐着,边听,眼睛看着杨招凤边点头。
因有些距离,杨招凤听不清那声若蚊音的夫子读到了哪里。杨科新听着,眼睛慢慢闭上,若不是偶尔微微点头,旁人当真以为他睡着了。
那夫子嘴唇连动,杨招凤紧紧盯着他,谁知念了一会儿,那夫子却突然住嘴,表情也流露出些许尴尬。
杨招凤轻吁一口气,杨科新的眼睛也睁开了,斜睨那夫子,怪声道:“怎么不念了?有字不识得?”
“不,不……”那夫子连忙摇头,接着轻念下去。
他开始念不久,杨招凤就观察到杨科新的眼眶越睁越大,直到最后,几乎完全圆成了一个铜铃。
人活一世,总得想着法子往上爬。如说酒色财气四大皆空,那是参禅入道的贤者才能有的修为,寻常人岂能企及?放眼当下,济济于这赵营中军大帐的众多军将,又有哪一个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从无所求?
景可勤也不例外。从前,他是川中赫赫有名的摇黄贼,就算曾屈就于袁韬的强权,那在台前到底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新近加入赵营遭受到的冷遇,却让他倍感失落。不甘寂寞的他不愿飘忽在赵营核心圈子的外围,比起耿直憨厚的茅庵东,他更懂得如何表现自己。
机会要靠把握,当赵当世等人苦于没有对付袁韬的好办法时,他忽然想到自己拥有的优势。他是袁韬手下老人,对于袁韬军的了解远超旁人。所以,也不等思虑成熟,便急不可耐地说道:“小的不才,深知李效山、杨科新的为人。这二人亦不服袁韬久矣,可招降之。”
他头前说“深知李效山、杨科新的为人”时,众将的眼中都是亮光一闪,以为他会有什么惊人之语,然而当听到“可招降之”的话,眼神皆又黯淡下来。还以为什么奇计,原来不过是老一套。
众将扫兴,赵当世也略感失望。这并不是说招降之计不可行,而是并不适用于当下。从外策反敌军内部,最终成功,通常源于三种情况。第一种,敌方中有与我方极为亲密的内应;第二种,己方的压力足以逼迫敌方内部产生分裂;第三种,敌方将帅之间离心离德到了一定程度。
回到当下,李效山、杨科新此前与赵营从无交集,完全没有相互信任的基石。而袁、李、杨三部据险互为犄角也占据着优势,赵营施加的压力极其有限。除非是李、杨对袁韬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但二人“不服袁韬久矣”,不服什么,不服到什么程度,都无从得知?事实上,从景可勤的语气中可以判断,李、杨二人对于袁韬,仅仅也只是有些不满而已,否则是不可能在官军的穷追猛打下坚持着追随袁韬退到营山县的。仅凭这一点点不满,就妄图令二人将身家性命押给赵营,太不现实。
综上考虑,招降之事或许可行,但成功率不会很高。
遇到冷场,景可勤不自在起来。赵当世瞧出他的窘迫,笑了笑道:“景千总之言颇有理,但具体操为,还需斟酌。”算是在众人面前变相给了他个台阶下,同时也暗中提醒他往后发言前,三思为上。
在赵当世的预想中,招降肯定是要试一试的,就景可勤不说也会派人去李效山、杨科新那里游说,但抱的希望不大。岂知景可勤的话却点醒了一直在侧沉默不语的昌则玉。
正当景可勤讪讪准备退回原位时,昌则玉忽道:“景千总且慢。”
若换作旁人也罢了,想这昌则玉是赵当世眼前的红人,营中前三把交椅的人物,被他喊住,景可勤心中“咔噔”一下,将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军、军师有何见教?”景可勤早在好几日前,就通过一些渠道将赵营上下的职位摸了个门儿清,也因此当下能及时反应过来。
赵当世见昌则玉突然说话,料其有想法,并不吭声,只听昌则玉继续道:“你方才说起李、杨,这两人现为袁韬左膀右臂,且不知性情如何?”
景可勤愣了愣,随即道:“李效山人称‘飞山鸟’,杨科新人称‘滚地龙’,二者皆骁勇善斗。故有宵小恬不知耻,将二人比做袁韬手下的龙凤。”
昌则玉点点头,笑着道:“有一龙一凤,尚如此狼狈。如此看来,袁韬此人,怕是连蠢猪都比不上。”
他说完,众人皆哄笑,景可勤也赶紧干巴巴陪着笑了一阵,忽然想起另一事,便想乘机助助气氛,复道:“可笑这李、杨,虽并称劳什子的龙凤,可二人之间却是势同水火。对袁韬,此二人怕反而是瘟鸡病蛇。”
本期待这句话一出,进一步煽动气氛,谁知事与愿违,昌则玉的笑容陡然消失,严肃之情浮满于面。在赵营中,他威望很高,所以众将见他变色,也都跟着憋下了笑容,抿嘴铁面。场面一时陷入沉寂。
景可勤再次遇到冷场,心中惊疑,正努力回忆自己哪个细节说错了,昌则玉那威严的声音顷刻传到耳畔:“你说李、杨不和?”
“是,是……”景可勤连连点头,好生紧张。
“不和到什么地步?”昌则玉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