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巾帼(四)

蚍蜉传 陈安野 3881 字 6个月前

郭起柱咳两下,怒目圆睁,尤自不服,此刻大风一起,一条火舌忽然扑出黑烟打在那家将头上,登时将人烧了个皮焦毛烬。那家将滚倒在地,凄然尖呼,几乎让人不寒而栗。郭起柱强睁双目,看着已然为黑烟充盈‘满整个空间的长沟,咬紧的牙齿终于慢慢松动下来。

另一头,盐滩溪东岸,昂首看着冲天的黑柱不断从长沟中腾起,赵营的奇兵队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不断有官兵从火海中冲到外头,他们或是浑身带火、或是早给烟熏晕了理智,总之零零散散一个个都给守株待兔的赵营奇兵队逐个擒杀。茹平阳站在溪边,摘下头盔,甩开湿漉漉的长发,终于长长舒了口气。适才,若不是她不顾一切,冲到长沟的口子上刺杀了两名官军勇壮、重创官军的锐气,冲出长沟的官军怕是立刻就能反过来将赵营的奇兵队击溃。而就是这么短短一瞬的迟疑,却让赵营抓住机会,并且永远抓住了胜利。

“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这样一句古话,竟然在今日用在了自己这么一个女子身上,茹平阳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长沟内火势熊熊不绝,没有半日是难以烧尽,茹平阳稍作休息,留下小部分兵力继续蹲守口子,带着其余人赶回西岸。

西岸的官军先锋队早见到东岸的异状,惊疑不绝,战意一落千丈,待茹平阳再到,那带队的百户完全无心恋战,开始且战且退,觅机突围。李延义知道凭借自己的兵力困他不住,也不愿意徒耗时间,着人开了个口子,放官军的先锋队去了。实则激战至今,在盐滩溪西侧,双方伤亡也不过十来人罢了。

壮士断腕,便是此前茹平阳提出的计策。

断的是什么?自然是长沟里那些被烧毁的干草粮秣了。物是死的,人是活的,用部分粮草的代价,换来沿口镇大部分战利品以及兵力的保留,再划算不过。

兵行险招,遽而大获全胜,一照面,李延义心头一荡,再也顾不得在兵士们面前的形象与威严,一把将茹平阳紧紧抱在怀中。

“成功了!”李延义几乎落泪。曾以为今日二人就将化成一对连理枝,谁知,世事无常,他和茹平阳,还是能够继续走下去。

很意外,泼辣的茹平阳并未像往常一般将李延义狠狠推开。在众人的注目下,她似乎也忘却了一切,闭着眼享受着与自己心爱的人相拥相依。

也不知抱在一起抱了多久,李延义逐渐冷静下来,耳畔听到了兵士的交谈声,尴尬下不得不将茹平阳放开,轻声道:“事情还没完。”

这时候,四目相对,李延义才发现,茹平阳也是泪水汪汪。不过听了他的话,茹平阳还是心领神会破涕一笑:“是,再不走,咱们可真就走不了了。”

李延义也笑了,看着安然无恙的茹平阳,他只觉人生中从未有现在这般踏实。

据茹平阳估计,长沟中的大火,最多烧二个时辰,考虑到官军实际上并没遭受到多大的损失,所以既然争取到了时间,就要在官军卷土重来之前撤走,如若不然,半日的辛苦与浴血可就白费了。

二个时辰,足够了。

当红了眼的郭起柱再次杀回来,长驱直入沿口镇时,他看到的,只有空空荡荡的镇子,以及江面上那远远离去的孤帆船影。

按李延义原先的想法,需要放官军过桥到百人时再行截断,如此一来,受限于自身实力的掣肘,行动难度无疑大上许多。谁想郭起柱“小心谨慎”,先差百人过桥的行为反而替他解决了这个难点。

官军先锋队被围攻时,已离桥头有二十余步,如此大的空隙,足以令李延义事先预备好的一支奇兵突入。只见桥头青光一现,有人一跃而起飞登石桥,定睛再看,那人全身淡青素甲,巾绫飞扬,虽身型不显壮大,却端的有一股英姿勃发气质。数十名矫健的赵营兵士随后齐涌上去,团簇着那人疾行过桥。

李延义眼望石桥方向,暗自忍不住轻叹数声。这支奇兵的使命就在于趁乱突破过桥,所以人不需多,定得个个精勇。尤其是统带之人,若无十分的锐气,如何能将这支奇兵队带成一柄利刃?

可是遍观留守沿口镇的五百赵营兵士,能选出五十人的奇兵队已是不易,想要从中再择出身怀绝技、胆勇兼人的猛将无疑比登天还难,而在盐滩溪西侧围困百名官军的任务又非李延义不能亲自坐镇。该派谁去带领这一支奇兵队?

几个时辰前,箭在弦上,李延义却为此事犯难。

“我去吧。”

许久的寂静过后,李延义忽闻这细弱却又坚定的一声。他当即浑身一震,抬眼看向说话的茹平阳。

“忆儿……”李延义嘴巴微张,惊异的说不出话来。

“战事在即,沿口镇但有茹平阳,无有茹忆!”茹平阳斩钉截铁道。“忆”是她的本名,可她嫌此名太过柔弱,早已弃之不用,偏爱用自起的“平阳”。李延义在其父茹进盛手下干过一段时间,为表示亲昵,更喜欢称呼她原名。茹平阳平素里不在意,这火烧眉毛的时候再听这名字,火气登时就上来了。

李延义面有难色:“我怎能让你去冒矢雨之危?”

茹平阳咬牙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你说,这五百人中,除了你,有谁的身手能胜过我?”

李延义一时语塞,茹平阳瞪目再道:“挡不住官军,你我都逃不了一死。那时候,你拿什么护我?”

不远处的敌楼上传来号角声,李延义知道这是敌军迫近的讯息。他不是优柔寡断之辈,而且对于茹平阳的意见,他一向十分尊重,时不我待,片刻审时度势之后,他选择听从茹平阳。

李延义掌管后营军需,一个月前在战利品中为茹平阳挑选了一件极为合身的锁子甲。这件锁子甲做工甚是精良,层层扣套的铁环均细小如同指甲盖,不但防御能力出类拔萃,更难得的是分外轻便。茹平阳对这件锁子甲爱不释手,几乎每日贴身内护,所以这十万火急的时刻,就不必再行换上甲胄。

回到眼下,李延义目视着迅捷的茹平阳等过桥,心中一横。他此时虽然免不了为茹平阳担惊受怕,但也非常明白,倘若茹平阳在对岸的行动不幸失利,那么城门鱼殃,自己也难逃败亡的下场。但想今日一战,二人纵然不能同生,亦能共死,李延义奋然之下,心中胆气便立时激腾起来。

盐滩溪东侧,原本全数驻扎在长沟的郭起柱部在接到急报后立刻全体动员。当下郭起柱并不太担心,因为照他的预想,盘踞在沿口镇的这股贼寇想必是欲行“半渡而击”之计来做垂死挣扎,长沟距离西岸不过一桥之隔,脚程快点,眨眼便至,先锋队是无论如何都能坚持住的,待到那时六百人合势,贼寇必败无疑。

号响三声,郭起柱有条不紊地组织兵士动身,狭长的长沟中很快就人头攒动。郭起柱绰刀在手,刚要发话,前方突然传报,言说有一股贼寇从西岸突袭而至。

“贼寇人数几何?”郭起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沿口镇的赵贼余党竟然胆大包天,区区数百人,不但敢在西岸与自己营中精锐野战,如今反倒气势汹汹杀到了自己的脑门上。